太阳光照在一座座白色的墓碑,加倍折射出来,刺痛人眼,那下面封锁的是无数的一生。
    夏葵眨了眨眼,看不清眼前碑上的刻字,只是不肯相信。有只手压在她的肩上,如同一寸寸将她挫低,“你得接受。”
    她眼中有东西在急速的衰落,躲开他的手,几乎是叫嚷的:“我要接受什么?她死了吗?怎么可能!明明走的时候那么好,明明……我不信我不信!”她要冲下山,要离开这个地方。
    宋醒拉住她:“夏葵,你必须得接受。”
    “不可能!”她被他拉着,胸口剧烈起伏,喊得声嘶:“你骗我的,你根本就没有找到她,你只是想让我死心,对不对?!”她抬起手,将一路紧握的手串掷出去,“这不是她的!你根本没找过她,她也没有出国境,或许就在这城市当中……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对不对?!”双肩及双手都在打着颤,牢牢盯住他,她希望他说:是,我是骗你的。宋醒将照片打开给她看。
    其实并不能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她眼角含泪,又有强光照射,但他镇定的样子已让她获悉了结果。还想辩什么,张开嘴,喉咙中不知被什么堵住,声音是渗出来的,眼泪已奔腾而下。
    无数次设想自己与母亲的重逢,最好的,莫过于母亲忽然出现,她们重新回到破旧的出租屋,生活又被拉回到原来的轨道。甚至幻想过,也许会在某个未知的时间,地点,她的母亲依旧飘摇着那副裙摆,左手牵着一个男人,看不清面孔,而男人的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红纱裙子,圆头小皮鞋,拥有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小脸和笑容。她的母亲会回头,看一眼这个觉得眼熟的女孩,女孩已泪流满面,但母亲的记忆被时间打磨,看不清,回头,同他们手拉手,要像电影中那样走进余晖之中。
    而如今这些幻想全部被收进了这座墓碑当中,深埋与地下,已无所谓好与坏了,她在这世上将只剩孤身一个。
    如同有人来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声音喊不出去,连空气也不放进来。夏葵气喘又发作起来,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夏葵!夏葵!而她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绽开的白。
    医院的病房非常安静,窗子推开一道窄缝。
    夏葵从一天一夜的昏迷中醒来,紧盯着窗外的天,再没有昨天那样艳阳,低沉沉的,云都是铅灰。
    有人推门进来,她把脸缩在被子里,蹭了蹭,又钻出来。
    宋醒说:“醒了,吃点东西吧。”
    夏葵看着碗里的鸡丝粥,应当是阿姨的手艺,然而她一看到,便要想到昨天的事。她抬起头,想问他,话还没说出去,他已听到:“吃了饭再说。”
    心情实在不好,吃了几口似乎都堵在嗓子里。宋醒也没有强求,让人撤下去,坐在床边,“你问吧。”
    经过昏迷,她已冷静很多,但对于现实仍是缺乏接受能力。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好像昨天还在她眼前立着,给她钱,让她去买冰激凌,带她去游乐园,甚至将她带去卖掉,今天……夏葵低下头,轻轻拨动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几经思考终于问:“……她是怎么走的?”现实总是现实,哪怕不能接受。抬手擦了擦眼角,狠狠吸鼻子。
    宋醒声音淡淡地:“毒品走私。”
    她看着他,一时发呆,眼泪都忘在眼眶:“毒品?”
    宋醒点头,仔细替她揩净脸,“那种地方凶险,时刻有火力冲突,找到的时候,脑部中枪……”
    夏葵如同听故事一般,脑中跑马灯般走过电视中那些惊险的毒贩交易,枪火,鲜血,又走过她妈妈的身影,妖俏又飘摇。细节已无需再问,不外乎,因为某种原因走投无路,去挣这种铤而走险的钱,可往往都是走在这一个“险”字之上,落得惨死。
    她好半天才怔怔地说了句:“她今年才叁十叁……”感到肩上有压力,顺着那只手往上看,泪忽然大把大把地涌出来,更倒出长长的话来:“她以前喝醉了,总是说累,说她人是站着的,里头的芯子却不断往下滑,我那时候小,听不懂……后来懂一点了,却再不听她说了。她为什么累,我是懂得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本就没有学历,又有个病秧子的拖油瓶……有一回我害了疹子,她夜里忙,邻居婆婆把我送去的医院,所有人都指在她背后说她,说她不负责任,说她生了不养……其实她若真的不负责任……当初大可以不生我,或生下来就掐死……何苦还要辛苦扯大,大了大了还把肺烧坏,整天在医院里烧钱……在学校糟了欺负,她也护着我,非让那个男同学给我道歉……甚至到最后,她是把我丢下,但还是给我找一条出路,没有真的一拍屁股走掉……”
    “说到底,还是我害得她,没有我,她远没有这样辛苦,十七岁的年纪,还该躲在妈妈怀里发嗔,她却生了我……为了养活我,跟过那么多男人……如今,如今她……”哭嗝把肺钝的生疼,她还要继续说下去,一口气呛住,剧烈咳嗽起来。
    夏葵脸哭得涨红,额角脖子红筋高起,涕泪一同流下来。她母亲带她来世上时,脱离母体,脐带切断,恐惧地哭,如今根断了,她母亲余在她体内的一半血脉都似乎一同死去,真正地恸哭。
    宋醒去抱住她,“好了好了……别说了……”
    唯恐她再哭得闭了气,气喘发作,一下下顺她后背。干干嚎哭直震颤他胸膛,似赤手伸进去,器官被一把把抓紧,直至抠出了血窟窿,从这头看到那头,汩汩涌血。再多的坚定都会在此刻崩塌。这件事要瞒住她多简单,时间总会磨掉那点念想,可还是决定告诉她。知道她会痛,会哭,丧母之痛,他不是没体尝过,一颗心一半都空下去,因为知道那是再也没有了。
    但是绝不后悔,犹豫不决的,是在想该怎样告诉你要好一点。你说的没错,就是要让你心死,让你明白外面的世界再无你的一点牵挂。收了羽翅,站在手心,肩头,以后的每一捧泪都由我来替你擦,痛也好,伤也好,就这样靠在我怀里,我会陪你渡过去。就这样吧,对与错都已成定局,让我自私的牢笼,唯独将你放下。
    夏葵开始变得沉默,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盯着哪个地方就一动不动了。睡着了却是不安生的,时常从梦中惊醒,手心和后背一片片生着冷汗,还要止不住的流眼泪,呜咽声将看护惊醒,然后宋醒赶来。再后来,宋醒留下来陪夜,才发现她原是整夜的在流眼泪,无意识的,从梦里流出来。
    医生说这样不行,器质性疾病的治愈也离不开心理因素,若始终这样郁结,哪怕先前养护的再好,病情陡然加重也未可知。宋醒知道,除却忽然发病,她现在的状态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宋醒从病房外出来,她正看电视,上面热热闹闹演着动画片,她抱着枕头,下巴搁在上面,一张脸却毫无生机,眼睛半天眨一下。见他进来的,盯着看了两眼,又移开了。
    “手续都办妥了,晚上我们就能回去了。”
    宋醒说医院里头沉闷,要带她回去,在熟悉环境里总能心头宽,或许更有益处,当然要有医疗小组跟着回去,随时观察情况。她点了点头,算是答过了。她现在是无可无不可。
    出院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夹雪,打在车玻璃上一绽绽冰晶雪花。车行至市中心,赶上高峰,大大小小的甲壳虫们顶着雪排起长队,一个个急的屁股冒着烟,偶有探出头嚷一嗓子又缩回去。
    夏葵看着车窗外,湿漉漉的地面,路边下有水洼,路灯把这城市的倒影打落进水洼里去。
    宋醒见她看得出神,随她看过去,“有什么?”
    她转过眼来看他,又看回去,说:“路面的水洼里颠倒着另一个平行世界……”
    他笑了,刚想说句“玄乎”,听到她后半句,“那个平行世界里,所有的孩子都应该有妈妈……”
    车流被疏通,平行世界被车轮碾个粉碎。
    回到家里,夜里也是睡不好的,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连着叁天,受不了了,要去向医生讨安眠药来吃,宋醒不让,他来陪她睡觉。
    又是一夜惊醒,梦里十个太阳从当空坠入海底,在那里被熄灭,整个世界再没有人烟,她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哭喊着四处找妈妈,忽然脚下被绊倒,伸手去摸,明明看不到却知道那就是母亲,然而在那眉心的中间,一个深深凹陷的洞,还在流血,滚烫的,粘稠的。她尖叫,从黑暗里睁眼,仍是黑暗,身体被抱住,灯被拨亮,她见到光明如同即将渴死的人见到湖泊,宁愿死在里面,双目紧盯那纱罩里的光晕,不断重复,“只有我了,只有我了”即使天光大亮,她的母亲却再也回不来了。
    搂住她的那个,也在不断重复,“还有我,还有我,还有我……”
    夏葵开始好转,医疗小组也撤走了。
    白天宋醒仍要回宅子里看她几回。她让阿姨帮她把仓库里那个藤编摇椅托到露台上,宋醒回来的时候,她多在上面晒太阳。
    今日从他书房盗了本书出来,实在没想到竟然在那些厚逾砖头的原文书中竟找到本西游记,她还以为他每天只会背生意经,原来也会看这种小说书。只是一打开,还没看上两页,当即把书人字形倒扣在脸上。竟然不是译本。
    宋醒就从那倒扣的书边,掀起窄窄一缝,阳光晒金她瓷白的脸,小黑扇子般的羽睫扇了扇,原来并未睡着。
    将书拿起来看,正是悟空大闹蟠桃会,大抵是因他折了页,她随手翻开,看两眼无趣就撂下了。
    宋醒也坐下去,将她身子挪到自己身上来,轻飘飘如同一只棉花芯子的布娃娃。鼻尖抵一抵她额头,“放假了,为什么不出去找同学玩?好人这样窝在家里也不行。”
    她嘟嘟囔囔,“放假了,他们都去参加冬令营了……”
    宋醒记起此事。
    藤椅轻轻摇动,吱呀作响,四周静的所有东西都似乎在上浮着,云影卷舒,灰雀啁啾,一瞬万年。
    “谢谢你。”就在这静里,夏葵说:“谢谢你,替她收敛尸身,替她下葬,替她立碑,我会好好的,不再胡闹。”
    时光仿佛倒流,女孩对他说对不起,男人按住她的心房,说:“我要的是这里。”这次他没有再说,只是低头轻轻地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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