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陈小姐换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准备赴周公子的约。
    刚触到门把手,电话响了。
    来自妈妈的电话。
    她还很开心,想告诉妈妈,她有喜欢的人了,想和他谈恋爱。
    但迎来的确实爸爸突发脑溢血的噩耗。
    她什么也没想,收了衣服就往机场赶,都没来得及告知周公子,今天约不成了,只能等下次。
    赶到医院,已经是深夜。
    陈父已经被推进了手术室,陈母告诉她手术费是镇长垫付的,医生也已经说了,后续大概还需要叁十万。
    叁十万对于别人来说算什么,陈小姐不知道。但当时,在陈小姐家里,叁十万相当于一座山。
    压得人无法翻身的那种。
    周公子的电话切进来,在深夜医院的寂静走廊上,陈小姐着实吓了一跳。她犹豫了两秒,挂断了电话,关掉了手机。
    叁十万,大概是周公子那辆Koenigsegg的一个轮胎。
    她自嘲地笑了笑。人的命运到底是通过什么改变的?读书的时候,陈小姐每天都会振臂高呼,知识改变命运,努力就会有收获。真的是这样吗?那为什么天灾人祸时常发生,为什么命运还是会捉弄热爱生活的人?
    第二天,镇长果然提出了解决办法,他有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出了车祸,下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
    他想让她嫁给他儿子。
    听到这里,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和周公子做交易?甚至谈不是上交易。
    周公子明明更有钱,而她也喜欢周公子。
    陈小姐笑了,“因为我爱他。”
    镇长儿子从小就喜欢陈小姐,结了婚也对她很好。
    镇长也帮她找了一个老师的工作,安安稳稳把陈小姐套在了这个小镇。
    陈小姐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镇长两口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根本不知道,陈小姐还是一个处女。
    镇长儿子不愿意委屈陈小姐,也不愿意看陈小姐不开心,给了她两千块钱和签了他名字的离婚协议,“你走吧。”
    陈小姐第一次如此绝情,拿了钱就走,不肯回头。她怕一回头,命运会再次扼住她的咽喉。
    于是,她现在坐在了我的眼前。
    我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和她一起吃完了这顿饭。
    后来?
    后来的事是怎么发生的?
    雨刚开始下,电视里就插播了一条新闻,南城那辆无比招摇的Koenigsegg因超速行驶撞上了隔离绿化带,伤者被打上了马赛克。
    陈小姐不可能置之不理,拿起包就跑,我把她垫付的医药费转给她,祝她一路顺风,获得幸福。
    她害羞的笑。
    我一直记得那个笑容。
    我决心要好好休养,从这里开始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但是雨竟然越下越大。
    飞机肯定不能飞了,那她怎么去南城呢?
    到了后半夜,我依然没有睡着,心脏开始狂跳。
    然后,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值班的护士从我门前跑过。
    我拦住一个,问她,“怎么跑这么急?”
    “雨下太大了,刚送来好几个连环车祸的伤者。医院现在人手不够,我先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着她去往急诊室,越近一点,我的心跳就越乱。
    不安终于得到了印证。
    病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陈小姐。
    我不是让她走了吗?一步之遥,怎么能倒在这里?
    她拉住我的手,“我……”
    “嗯?”
    “信……”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最终停止,没有说完想说的话。
    直到她的家人赶到,我才松开她的手。
    她的父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丈夫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我终于从西北回到南城,才一个月,像是过去很久。
    周子沐挺着大肚子和严律一起来接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圆圆姐,我哥在加班,等会直接来吃饭的地方找我们。”
    “你哥没事吧?”
    “他有什么事儿?”周子沐很疑惑我会这么问。
    “他的Koenigsegg不是撞了吗?”
    “那是我表哥偷偷开他的车出去,把我哥气得不行。”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
    “先送我去公司吧。”
    我到的时候他正在发脾气,底下的人战战兢兢,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先出去吧。”他一声令下,那些人如释重负,转头又问我,“什么时候回的?”
    “刚下飞机。”
    说完这句,我们两个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我去西北,见到她了。”依旧是我打破了沉默。
    他头也不抬,看着文件,“嗯。”
    “她说希望你幸福。”
    “嗯。”他终于肯放下那些东西,“先吃饭吧。”
    周公子动作很迅速,第二天就约着双方父母见了面,敲定婚礼事宜,他们高兴得不能再高兴,我也很高兴。
    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高兴,反正他在笑。
    结婚第叁年,我生了一个男孩。
    周公子亲自替他取了名字,周同尘,寓意是和光同尘。
    我没说什么,周子沐反倒发了好一通脾气,和周公子吵得不可开交。
    也不能说是吵,因为周公子根本没出声。
    “周准,你给我省省吧,你这幅样子做给谁看。”周子沐不知道为谁抱不平,“别害了一个又一个,到时候又后悔。”
    胳膊拗不过大腿,周公子还是把周同尘的名字印在了户口本上。
    结婚第叁十年,周公子被查出来肝癌晚期,医生说大概还有叁个月。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该开会开会,该发脾气发脾气,该干嘛就干嘛。我那时才明白,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他的身体,没人比他更清楚
    周子沐听说了这件事,哭倒在周公子的病床前,“哥,我对不起你。”
    周公子和她说,“关你什么事,是我年轻时候做的孽,迟早要还的。”
    听听,这是安慰人的话吗?
    安顿好公司所有的事情以后,周公子放心地把公司交给了周同尘,在医生的强烈建议下,住进了医院。
    但他也闲不下来,每天照常听新闻,发表评论,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我看着他,他的头发还没有全白,眼角的皱纹还不算很多,动作也还很敏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竟然要死了。
    我真是不能相信。
    听说每对夫妻之间都有他们特有的相处模式,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和周准之间一直不太像恋人,反倒像合作伙伴,该说的事都是赤裸透明的,不该说的都藏在心里,怎么都不会说出来。
    那天下午五点,阿姨照常做好了饭上楼喊我。我坐上车,又想起有东西没拿,只好折返,进门之前接到了医生的病危电话。
    幸好是救回来了,我看着他被推进了ICU。
    后半夜,他醒了,我守在床头。
    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问他饿不饿。
    他摇了摇头。
    我又跟他说,很久之前,陈小姐给你写过一封信,我替你收下了,本来今天准备拿来给你,但医生给我打了电话,我就急着过来了。明天拿给你。
    他不说话。
    我接着说,她已经死了。
    他闭着眼睛沉默了很久。我以为他是睡着了
    我迷糊间也趴下了。
    梦里见到了陈小姐,坐在医院的食堂里。
    “下辈子我一定把他让给你。”我和她保证。
    “没关系。”陈小姐转头,脸上是不变的笑容,“我走了。”和那天一样。
    我追着她跑出去,屋外连着屋内开始下倾盆大雨。
    我惊醒过来,周准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心电监护仪上已经是一条直线了,呼吸机也不在它该在的位置。
    他走了。
    葬礼上,我亲手把那封没来得及拿出来的信烧了。
    但愿他看得到。
    不过,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了。
    信我看过太多遍,都快能背出来了——
    “周公子,您好。
    “见字如面。
    “很抱歉当年的不辞而别,但事出有因,我也不愿多说。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去往南城的路上了。十月十六日下午叁点,我会在楼顶等你。您知道那个地方的,对吧。
    “可如果您没来。我就知道了。这封信您也不用继续读下去了。祝好。
    这是第一页纸。
    第二页——
    “如果您怀着和我同样的心情看到这里,我也知道了。
    “这封信早就应该给您了,但当我想到您长这么大,应该收过很多女孩子的信件,我又犹豫了。
    “我总是在犹豫。
    “唯一让我没有犹豫过的事,应该是我的感情。我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确定了它。
    “您在我心里是个很纯粹的人,所以我觉得我对您的感情也应该是最纯粹的东西,那样才配得上您,也对得起我自己。
    “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轻贱怠慢,或珍而重之,都在你掌心之间。由不得我了。
    “祝好。”
    落款是她的名字,陈立春。
    这是立春心事。
    周公子再打过去就是关机,“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
    这段话他不记得听了多少遍。
    陈小姐不见了。
    她什么也没留下。
    周公子为她策划了一整个选秀,想完成她当歌手的梦想,然后告诉她,虽然他的梦想是不可能了,但她可以。
    想和她正式告白,想和她说,我并不是骗你,我是真的有点喜欢你。
    想把这个世界从未给过的,应该属于她的人生还给她。
    但她突然人间蒸发。
    公司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叁天之后,就算她自动离职了。同住的室友更是一问叁不知,只能看着周公子帮她收了行李。
    周公子找到她老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她正在举办婚礼,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周公子与这块黄土地格格不入,路过的行人都看着他。
    她家对面是一个很小的小卖部,他买了一包兰州,很便宜的那种,但劲很大,他不小心呛了两声。
    小卖部的小孩子从她家出来,拿着一把糖果,边跑边喊,“妈妈,春春阿姨今天好漂亮啊,还塞给我好多糖。”
    “傻瓜,春春今天结婚,当然漂亮了。”
    “妈妈,结婚是什么意思?”
    “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以后都会在一起生活。”
    周公子蹲下来,掏出钱包,喊住小朋友,“小朋友,这些钱给你,我和你换糖。”
    “不给不给,这是春春阿姨给我的。”小朋友对钱没有概念,捏得死死的。
    老板娘笑着从小朋友手里抠了几颗出来,递给他,“不用算钱了,就当吃春春的喜糖了。”
    他剥了一粒,扔进嘴里,然后离开了。
    烟苦就算了,糖也这么苦。
    以后不会再来西北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故事。
    属于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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