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一百八十度的睡莲巨幅全景图时,月见惊得瞪大了眼睛,那么美丽,全是漂浮在水里的睡莲,一朵一朵,彷如真的就置身在睡莲之中,旁边是河水,荡开层层涟漪。
    月见的眼泪突然又掉下来了,扑扑簌簌的,她激动得抽抽噎噎:“小叔叔,我好像进了睡莲仙境。”
    她又摇了摇他衫袖。真是个小女孩。洛泽将她抱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发,然后说:“八月份,我再带你来。莫奈的花园将会开满睡莲,等待你。”
    月见用力地点头。
    “为什么那么喜欢睡莲?”洛泽问。
    月见眨了眨眼睛,眼泪又掉了几颗下来,落在他手背。她软软糯糯地说:“小叔叔,难道你忘记了么?我和你在河里相遇时,河里开了好多的睡莲。”
    洛泽一怔,唇边现出淡淡笑纹,他俯下头来,与她的额头相贴:“你就是我心中最美的那一朵睡莲。”
    真是无比动听的情话。月见“哎”了一声,笑得十分快乐。
    “嘘,”洛泽将手指抵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别那么大声,被其他人发现了,真的会将我们扔出去的。”
    “蓝斯?”
    洛泽一抬头,就看到了保罗从楼梯处拐了过来。
    “保罗,你怎么会在这里?”洛泽有些惊讶,牵了月见走到他面前。
    “睡莲馆要整修。而我妹妹是油画修复大师,和美术馆总监,我随她一起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好久不见,小草。”保罗微笑向她打招呼。
    “你好,保罗。”月见应了。小脸红红的,还是有些紧张,躲到了洛泽身后。
    保罗笑:“小姑娘怎么越来越羞涩了?蓝斯,是不是你欺负她啊?”
    法国人浪漫,开起玩笑来,也不拘小节,就连洛泽都被自己老师调侃得红了脸。
    月见才恢复了过来,站在了洛泽身边,对着保罗说:“说不定是我欺负他啊!”
    洛泽的脸更红了。将她拉近了一些,用中文说:“你没听明白,他话里欺负的意思。”
    月见眨了眨大眼睛,看着他,终于明白了过来,“呀”的一声,说:“不知羞的老头子。”洛泽笑着符合:“对,保罗一向就是这样的老头子。”
    保罗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们用中文说我坏话,欺负我一个老人家,真的好吗?”
    一说到欺负,洛泽和月见都有些别扭起来。最后,俩人又相识大笑。
    因为保罗是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着名教授,所以在学院附近是有一套公寓的,洛泽带着月见一同前往做客。
    路上,洛泽问道:“老师,那座《陪伴》运到了吗?”
    保罗叹了半晌说:“昨天就到了。我已经看过了。”然后沉默了很久。
    月见很紧张,毕竟是她的第二部作品。洛泽按了按她手背,让她放轻松,低声说:“相信自己的实力。”
    “我看到了洛克的影子在里面。可是洛克已经去了那么久了。”保罗说。
    车内,突然就变得很安静。
    洛泽才想起来,月见的雕塑启蒙老师就是洛克。洛克擅长雕塑类型抽象化,而自己一开始尽管就定义了《陪伴》这件作品走抽象化路线,但在修尾时,其实“人”态相当具形化。最后,是月见作了修改,她天资聪颖,应该说得了洛克的真传,哪怕洛克能教她的时间不多。
    洛克,洛克……已经成为了俩人心中的一根刺,扎根太深,碰不得,摘不得,无论怎样,伤筋动骨,必定会痛。其实,洛泽也知道,是自己的问题,因为他要控制洛克和戴唯,所以他的控制欲在一步步增强,已经波及到了月见。他非常渴望,独占她。他已经开始发狂,已经无法忍受她和洛克过去的点点滴滴。
    见大家都在等着他的话,洛泽说:“我当时出现了人格分裂,雕塑的某些部分是洛克在做。而且,月见也全程参与其中,有她固定的风格。”
    月见的脸就红了,自然想到了那一晚,是谁和她在做。那一次,她感到深深失落,洛泽居然任由洛克侵犯她……她猛地垂下眸来,不想再触及那些事。她能明白,洛泽游走在灰色地界的不易,所以很多次,她只好忍受。
    洛泽看着她的发心,她的脸垂得那么低,双肩在微微颤抖。他也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他和洛克的人格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很痛苦,因为两个他,同时在撕扯一副名为“洛泽”的,早已破败不堪的皮囊。洛克的那张嘴,善于诱惑和煽风点火。甚至在他和月见做时,洛克趁着他分神,就站到了光圈底下。无论是哪一个人格,只要站在光圈底下,他就有了生命力量,可以随处走动,和控制住皮囊的思想。就连戴唯都在附和洛克,也想一同出现在光圈下。洛克会说:“看,她喜欢和我做。你不过是按着我做过的,在她身上再做一遍。她喜欢粗鲁的。你听,她叫得那么大声,那么荡。就像我初次见到她,在美丽的花园里,在玉兰树下,她没有穿内衣,但她已经开始懂得用身体来诱惑我。哦,她那时还那么小。真是可爱。对,她就喜欢这个姿势,我用过的。洛泽,你不过是在模仿我。”
    “够了!”洛泽猛地喊了出来。
    车内,一片沉寂。
    月见猛地抬头看向他,最后幽幽一声叹,放下了心中的怨气,抱住了他的手臂,摇了摇他:“小叔叔。你这样,我害怕。肉肉,这辈子,只有你了,小叔叔。你得振作起来。”是软软糯糯的汉语。只有他们二人听懂。
    他知道,是洛克在蠢蠢欲动了。不是他想记起这些事情。是洛克刻意让他去想起这些难堪的事情。洛泽控住了许久,才将一切清出脑海。也控制住了想趁机溜到光圈下,好出现在光明里的戴唯。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他摸了摸她的头顶说:“肉肉,我没事。只是要处理一些私事。”
    “哦。”月见眨了眨眼睛。有不解,但她选择了不问。她知道,有些底线,是她不该也不敢触及的。
    洛泽示意保罗,他没事。保罗才继续说话。
    但保罗也沉默了许久。
    “我看到了雕塑里,有愤怒。名为《陪伴》,但其中有妒忌和愤怒。”保罗继续摇头叹息。
    “是。是我的愤怒。”月见没有否认:“不好意思,我不自觉把心情带进了作品里。老师,这样做很糟糕吗?会不会影响洛泽的作品?”
    洛泽心中一动,由始至终,她最关心的是他。也能明白到,她长久以来的愤怒和压抑。他垂下头来,双手抱住了头,不说话了。他控住洛克太艰难了。因为他也知道,月见对洛克是有依赖的,只有月见强烈地需要洛克时,洛克才能出来。但这一切,他并不能怪月见。
    就连保罗都看出了洛泽的精神状态很差很差。
    月见体贴地选择了安静,她将头依进了他胸膛,轻声说:“洛泽,抱抱我。”
    这一声洛泽,将他唤醒过来。他抱住了她,一路无话,二人沉默地看着车窗外风景轮转,就像人的一生,有时走过的路,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在塞纳河的左岸,它更是作为法国乃至整个欧洲的艺术文化遗产而存在。那一带的文化艺术气息很浓。而保罗的公寓就在美术院附近,同样依靠着塞纳河。
    保罗的公寓到了。
    下了车,洛泽还是很沉默。月见轻轻挽住了他的手,软软地叫他:“小叔叔,你头又痛了吗?”
    “没事,肉肉。”洛泽笑着看向她,逼自己继续微笑。他不希望,她不开心。
    月见捧住他的脸,对他说:“小叔叔,记住肉肉说过的话,我只想令你快乐。”
    洛泽身体一震,又想起了昨晚……她已为他做到了那个地步……她在小心翼翼地讨好,这不是他想要的。“好,肉肉,我们都会快乐。走吧,保罗等着我们。”
    俩人手牵着手,穿过种满玫瑰与冬青的庭院,走进了一套有着红色屋顶,五层楼高的精致的法式公寓。
    保罗的家,在顶层。是个240平方的二层复式公寓。他的雕塑工作室,也在公寓里。简洁的公寓,具有浓厚的学院派氛围。家具的颜色也是庄重的深棕色系,但处处点缀粉白色鲜花,又显出了法国人的浪漫精致。
    书柜遍布整个家,这就是给月见的第一印象。
    还有一架钢琴。
    月见不会弹,她扯了扯洛泽衫袖,见他一直挺沉默的,只想逗他开口:“阿泽,在富士山县的雕塑博物馆里,有一座钢琴。你会弹琴对吗?我记得,你好像会。”
    洛泽嘴唇动了动,保罗接口:“蓝斯不会。但我记得洛克会。洛克的妈妈是蜚声国际的钢琴家,洛克弹得一手好琴。”
    “是,我不会。只有洛克会弹。肉肉,你记错了。”洛泽低叹。
    月见咬紧了牙关。
    脑海里,闪回过一幅画面。午夜的时分。小叔叔带她在别墅里四处游荡。俩人偷偷溜进了琴房。小叔叔为她弹奏了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就是后来人们普遍熟知的《致爱德琳的诗》。也是一个有关雕塑家的故事。
    她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的故事,更没有见识过大千的世界。她经常逃课,而且她口吃,去到学校也总是被人笑。女孩子们不喜欢她,男孩子们也经常欺负她,会拿毛毛虫放她笔盒里,她一打开,吓得哭起来,男孩子们就哈哈大笑。他们很讨厌,还会扯她头发。
    十五六岁的月见讨厌一切的男孩子。但小叔叔不同,博学多识,才华横溢。而且小叔叔很温柔,从来不会欺负她。他一边弹奏,一边和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孤独的国王,叫皮格马利翁……”
    月见打断他:“小叔叔,你也很孤独吗?在宾客很多时,我总是看到你躲到一边去抽烟。”
    小叔叔看着她,然后说:“不,有了你,再不孤独。”又说:“国王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每天对着她痴痴地看,以致茶饭不思。他居然爱上了少女的雕像。可是,雕像是没有灵魂的,没有血肉的,他渴望日日夜夜与她缠绵。”
    “小叔叔!”月见提高了声音:“你,你……你不要说那么直白。”
    他的话被打断,有些无奈:“肉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不是为了床笫之欢,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已经说得足够婉转,只差没说做字。但小姑娘明显羞得不行,他一笑过去:“好吧,我们继续说故事。国王很爱少女,于是只能向众神祈祷,盼望爱情能有奇迹。他日日夜夜祈祷,许多年过去,从不放弃,终于感动了爱神阿芙洛狄忒,赐给了雕塑少女以生命。从此,幸运的国王就和美丽的少女生活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呀!”月见听得入迷,又“呀!”了一声。
    “小白痴。”小叔叔笑她。
    “太神奇了啊!雕塑真的能活?!”月见瞪着大眼睛,里面水光潋滟,即使是在夜里,都那么明亮。看得他出神,片刻后,才说:“是真的。爱情会有奇迹。”虽然他从来不信。顿了顿,他又说:“肉肉,你是我的阿狄丽娜。”
    钢琴发出了刺耳的音符,月见回过神来。
    她已神游太久,她看向洛泽,那张和回忆里一模一样的脸,头一次她感到了痛苦。
    之前,她的记忆游移,不甚清晰。当渐渐清晰,其实是在不断提醒她一个无可挽回的事实,洛克已经没有了。
    哪怕,她时常梦见他,梦中,音容笑貌宛在,在现实里,他已经没有了。
    洛泽坐在琴凳上,望定她。刚才,她的脸上现出淡淡笑容,但是看向他时,她的梦醒了,他从她眼里,看到了痛苦。“你看到了,我不会弹琴。钢琴在我手中,只会愤怒。”他的指尖拨过琴键,发出破碎不成调的音节,“没有《水边的阿狄丽娜》对不对?他也时常弹奏那一曲。叁年前,他为工作的事来沙漠找我。他那段时间,很抑郁,弹得最多的就是那一首曲子。有一晚,他足足弹了十二个小时,反复只有那一曲,我早上起床发现他时,他十指出血,后来医生说,洛克此生,再不能弹钢琴。”
    月见全身都在颤抖,她听见脑海里有一把声音在发狂,叫嚣着:“你要不要再说了。小叔叔,我求你,不要再说了。”可是那句话,她未能说出来。因为,这样做,会伤到洛泽。
    保罗取了红酒过来,才发现客厅气氛不对。于是将酒杯酒瓶放下,选择了给二人留出空间。
    月见的脸色苍白,嘴唇连最后一点红色都退尽了。可她还是打起精神来,走到洛泽身边,手也拂过钢琴,同样是不成调的音节:“我忘记了。你知道的,每次我想记起什么,但转瞬即逝,没有什么抓得住的。洛泽,其实,我想抓住你。”取过保罗放在一边的红酒,喝了一口,觉得甘甜之余,头就开始发晕了。所幸,她知道,喝了酒,她脸色就会有血色。就能骗过洛泽。
    她在心中笑自己:她一向是个坏女孩,但是唯独喝酒不行,碰一口就会晕乎乎,再喝下去,必定发酒疯了。
    洛泽看向她,脸蛋红扑扑的,一对眼睛却亮。居然只是一口,就醉了。只听她又说:“洛泽,我们结婚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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