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甜甜照例每隔两天就去老宅看看郑读。
    每次她要么端着一盘三合面的馍馍,要么捧着几个鸡蛋。
    招摇过市,从村头绕到村尾。
    不到半天功夫,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这个做大哥的是如何照顾分家出去单过的亲弟弟。
    即便那天在村口,何甜甜跟郑读吵了一架。
    第二天,何甜甜丝毫不记仇,还是又跑去了老宅。
    没有意外的, 何甜甜遇到了铁将军把门。
    她蹲在门口一直待到晚上。
    周围的邻居看了,赶忙告诉她:“哎呀,郑木匠,我早上好像看到你家小四背着一大包东西出去了!”
    “出去了?这混小子,难道不听劝,又跑去县里——”
    说到这里, 何甜甜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
    她赶忙住了嘴,站起身, 一边往村头走,一边左右寻找。
    她这是预防随时碰到回家的郑读呢。
    又在村东头蹲了半宿,始终都没有看到郑读的身影。
    何甜甜急得不行。
    当天晚上,她几乎都没有合眼。
    天刚蒙蒙亮,她又爬起来。
    何甜甜先是去了老宅,依然锁着门。
    接着,何甜甜又去了村口。
    如此折腾了两天,郑棋看不下去了,直接翻墙进了老宅。
    “爸,小叔的铺盖没有了!还有他的衣服,也都拿走了!”
    郑棋看到光秃秃的床铺就知道,他这位极品小叔,约莫偷偷溜出去当盲流了!
    “小四儿!小四儿!!你、你这孩子, 哥哥是为了你好啊, 你怎么还跑出去了?”
    “没有介绍信, 没有正经工作,你出去了,可咋活啊!”
    何甜甜又是惊愕,又是着急。
    众人看她这般, 都忍不住的感叹:唉,郑木匠是个好大哥,可惜郑读太不争气,更没有良心!
    “郑渔”不过是说他几句,他居然就闹离家出走!
    这年头,没有介绍信,擅自往外跑,那就是盲流啊。
    他们郑家村的村民,大多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很多人,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县城。
    就是郑木匠这一家,往上数三代,也没有似郑读这般大胆妄为的人。
    不说“郑渔”了,就是其他的族亲、村民,暗暗责怪郑读胡闹的同时,也不禁为他担心。
    王老太更是天天哭闹。
    她哭,是心疼、记挂小儿子。
    她闹,则是觉得“郑渔”这个大儿子不是个好大哥, 没能管好弟弟!
    众人:……
    这老太太, 不但偏心,还不讲理呀。
    就是可怜了郑老大,就差把心挖出来给弟弟了,结果——
    “我去把小四找回来!”
    何甜甜用力抹了把脸,坚定的做了这个决定。
    众人想劝两句——
    “谁都不知道郑小四跑去了哪里,郭嘉这么大,你去哪儿找?”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出去找人了,你这一大家子该怎么办?”
    但话到嘴边,众人又咽了回去。
    何甜甜满脸决然,一副“就算上天入地我也要把弟弟找回来”的架势。
    至于郑家的生计,咳咳,郑家除了一个郑木匠,又出了个“小秀才”呀。
    郑棋写了几个小故事,寄去了《儿童文学》之类的文学期刊,居然都发表了。
    一个巴掌大篇幅的文章,居然得到了五块钱的稿费。
    不到半个月,郑棋只靠稿费,就赚了二十来块钱。
    这比一个正式工人一个月的工资都多啊。
    关键还不费什么力气,只是动动笔杆子就能赚到钱。
    而郑家,也是因为有了郑棋的这个收入,才能让“郑渔”窝在家里好生休养。
    现在,“郑渔”不过是跑出去找人,家里的状况似乎也不是不允许。
    “爸,您如果实在想去找四叔,那就去吧。家里还有我呢!”
    郑棋开口了,他没有劝阻亲爹。
    一来,他知道亲爹责任心重,四叔没有成家,在亲爹看来就是没长大的孩子,需要好好照顾。
    二来,奶奶闹得太厉害,话里话外更是透着是他们大房把四叔逼得离家出走的意思。
    虽然大家都知道郑读不靠谱,可天天让奶奶这么胡说,谎话说多了也都变成真理。
    索性就让亲爹出去找一找。
    该做的都做了,却还没个好结果,他们大房也都能问心无愧。
    外人更是挑不出他们大房什么理儿来。
    宋春红蠕动了下嘴唇,她才不愿管郑小四是死是活呢。
    但,最近一两个月,郑棋变得越来越懂事。
    “郑渔”也愈发看重郑棋这个“长子”。
    在郑家,郑棋的话语权已经稳稳的超过了宋春红。
    就是郑琴、郑书几个孩子,也更信服郑棋这个兄弟。
    再一个,事情关乎婆家的小叔子,宋春红一个做媳妇的,真的不好说什么。
    多说多错,不说才是正经!
    “去!你赶紧去!就算跑到南疆北疆,你也要把我宝儿找回来!”
    王老太一叠声的催促着。
    何甜甜见家人的意见十分“统一”,她再耽搁,直接跑去大队部开介绍信。
    因为不确定郑老四到底去了哪儿,大队长写介绍信的时候,就比较为难。
    最后,他索性就给了何甜甜一些盖了公章的空白信,地址让何甜甜自己填。
    何甜甜开始天南地北的找人。
    郑读走了三年,何甜甜找了三年。
    当然,何甜甜也不是一直都在外面乱逛。
    除了最开始那一年,她几乎都在各处寻找。
    随后的第二年、第三年,何甜甜只会在农闲的时候跑出去。
    一年只出去三四个月,何甜甜的“收获”依然非常大。
    “老哥,这是你画的?”
    一列开往京城的火车上,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的中年男子,眼角的余光瞥到何甜甜手里拿着的一叠家具图纸,忍不住好奇的问了一句。
    “对啊,俺是祖传的木匠,俺就喜欢研究这些家具图样子!”
    何甜甜咧开嘴,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
    她这副模样,就是典型的老农民。
    但,中山装男子却没有因为就轻视她。
    原因为他,实在是何甜甜画的一手好图纸!
    而且,中山装男子看得仔细,这位农民木匠,画的家具不是当下流行的款式,而是极具明清风格的古家具。
    “老哥,我能看看吗?”中山装男子客气的询问。
    “能!咋不能啊!哎呀,这位老先生,您是读书人吧,看着就斯斯文文的!”
    何甜甜继续憨厚的笑着,非常积极的把自己的画稿递给中山装男子。
    “谢谢老哥!”
    中山装男子先是道了谢,然后顺口回答了何甜甜的问题,“我、算是读书人吧。”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个木匠。
    他更偏向于古家具的研究、复原,毕业于燕京大学,还曾经去故宫修复过古家具。
    只是——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中山装男子重新被调回京城工作。
    他应该还是会继续从事相关的行业。
    然而,经过了这段时间,手艺人断层厉害。
    了解真正古家具工艺的人,更是不多了。
    这次回京城,居然发现了一个农民木匠。
    虽然还没有亲眼看到“他”的手艺,但能够画出这么标准的图样子,也能证明,这位老哥绝对是隐匿在民间的高手。
    “老哥,您这图纸,画得真不错!”
    中山装男子一页一页的将图纸看完,对着何甜甜,由衷的竖起了大拇指。
    何甜甜憨憨一笑,连连推辞:“哎呀,没啥,就是瞎画!俺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学过画画,可画起家具来,就是顺手!”
    “俺家那个大小子,说俺有天赋。嘿嘿,啥天赋不天赋的,咱家祖祖辈辈都吃木匠这碗饭,看得多了,可不就会了吗!”
    何甜甜状似谦虚,却说着凡尔赛的话。
    中山装男子倒也没计较。
    这位老哥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人家一个不识字的农民木匠,却能画出这般专业的图纸,确实有天分。
    “老哥,有个活儿,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啊……”
    中山装男子爱才心切,主动向何甜甜发起了邀约。
    “啥活儿?那什么,给、给钱吗?”
    何甜甜说完这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赶忙解释:“您别见怪,俺实在是缺钱,俺去京城是为了找人的……”
    何甜甜絮絮叨叨的谈起了自家不省心的小弟。
    又提起过去三年里,她一边在外面找人,一边给人干活攒路费的经历。
    中山装男子听完何甜甜的话,愈发觉得这位老哥人品靠得住。
    有情有义有担当,这让曾经经历过最惨痛背叛的他来说,简直太珍贵了。
    中山装男子轻轻点头,“给钱!当然给钱!”
    除了钱,还有莫大的荣誉。
    给故宫修古家具,绝对算得上木匠最高光的时刻。
    搁在古代,也能被冠上“御用工匠”的称号。
    79年,郑读回来了,骑着县城都没有的摩托车,突突突的进了郑家村。
    全村的人都被惊动了,全都跑来看热闹。
    却唯独没有郑渔一家。
    郑读:……
    我这场炫富,是炫了个寂寞吗。
    “哎呀,小四儿,你可算回来了,你哥又去找你了!”
    “你走的这几年,你哥每年都出去找你,京城、南疆、西北、东北……他找了一个遍啊!”
    “你说说,你都去哪儿啦?咋就没有碰到你大哥呢!”
    大队长看到一身光鲜的郑读,又是高兴,又是埋怨。
    这臭小子真是太不懂事了,这都二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跟个孩子似的。
    哦,不对!
    郑读还不如孩子呢。
    比他小的郑棋,还是晚辈呢,前年都考上了大学,直接去了京城。
    还有郑渔,虽然总是不在家,但外面找人,居然也有奇遇。
    听说在京城干了不少活儿,还认识了省城的大教授。
    直接在省城安了家,今年年初的时候,把全家都接了去。
    “……什么,我、我妈被我大哥接到省城去了?”
    郑读耳边都是乡亲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通过这些嘈杂的声音,他迅速总结出了几个重点——
    第一,自己离开郑家村之后,便宜大哥一直都在找他。
    第二,便宜大哥当木匠都当出花儿来了,居然还被省城博物馆聘请为什么修复专家。
    第三,便宜侄子郑棋没有辜负重生一回的机缘,顺利考上了大学,还成了远近闻名的小秀才、文曲星。
    第四,便宜大哥虽然没有做生意,但人家是好几个博物馆特聘的专家,享受分房待遇。
    哦,对了,还有一个叫刘建国的个体户,看到了便宜大哥的“潜力”,死活非要跟他合作。
    刘建国出钱、出设备、出工人,便宜大哥只需挂个名,就能从这家新开的家具厂领分红。
    “你大哥光宗耀祖了呀,听说还去了京城,在故宫干活儿!”
    “这要是搁在古代,你家大哥妥妥就是皇家木匠。”
    “当然,现在也不差什么,你大哥大字不识一个,却成了专家,听说还会去大学讲课哩……”
    大队长提起“郑渔”的时候,满脸的与有荣焉。
    那种骄傲,那种得意,仿佛郑渔不是他的族兄,而是亲大哥。
    反倒是“郑渔”的亲弟弟郑读,听到大哥的种种事迹,非但没有半分高兴,反而有种置身冰窖的感觉。
    完了!
    他彻底输了!
    大哥现在的状态,已经不是用钱所能衡量的了。
    人家踏马的都混成专家了。
    这年头可不是后世,专家不是贬义词,而是身份、荣誉的象征。
    反观他郑读,在外面倒腾了三年,身家早就突破了十万大关。
    但,那又怎样?
    说破大天儿,他郑读也只是个有点儿钱的个体户。
    对于老家的亲戚、村民来说,就算羡慕,也只是悄悄在心里想。
    在这个年代,个体户再有钱,也不如一个正式工更有社会地位。
    “郑渔”呢,已经超出了工人太多太多,人家是京城都认可的专家。
    郑读是撰稿人,他太清楚名声、地位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即便只是挂个名,人家也能获得足够的分红。
    这可比他苦哈哈的在黑市倒腾强太多!
    有地位,有钱,不说现在了,就是四十年后,也会被整个郑家村视为全村的骄傲。
    就算是王老太,再偏心郑读,也说不出“你比你大哥有出息”的话。
    郑读:……
    这一辈子,他估计永远要被大哥的光芒遮盖。
    其实,就是郑棋这个重生男主,郑读估计也很难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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