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晓透,徐江南醒来的时候,卫敬已经不见了踪影,前者也不奇怪,毕竟对于卫敬这样的大宗师来说,想要刻意掩藏踪迹还是轻而易举。不过当卫敬走了之后,徐江南折返了一阵,在官道上的一间茶馆上等着,店家是一对夫妇,年岁四十左右,与人很是热情,徐江南一连呆了数日,倒是听到了不少小道消息,例如这家铺子原来是妇人开的,还听说妇人原来是西蜀道的人,早年开这家铺子是为了等一个人回来,可惜没等到,倒是如今的店家常来喝茶,也帮着打下手,时日长了之后,倒成了一家人,有时候有人用这事来调侃,男子每每听到,都是一脸脸红样子,倒像是故意占了如此便宜,但是木讷的性子又说不出几句反驳的话,只能更为卖力的擦了擦桌子,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倒是妇人,过了这么些年,还有着西蜀道的泼辣性子,能知道这些往去的也都是些熟客,她也不怕没了生意,骂人的话张口就来。
    数日之后,徐江南倒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之前在北地见过的那个少年,还背着徐江南给他的剑匣,行路了这么久,也没见脸上有疲倦气色,甚至还有不少的欢喜味道,像是因为如今自己的样子更像是一位走江湖的剑客。
    见到徐江南的时候,径直咧开嘴笑了起来。
    径直小跑过来,不假思索的喊了一声师父。
    徐江南没有应,倒是先招呼少年坐下,不过这声师父反而让本来低头算账的妇人抬了抬头,狐疑的看了一眼徐江南,随后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么年轻的人就能做人师父有些浮夸。
    等少年坐下后,徐江南招呼店家又上了一杯茶水,还要了一分茶点。“师父先别忙着叫,吃点东西吧。”
    少年脸上笑容闻言一僵,但没有多言语,低头闷声吃着东西。
    徐江南趁着少年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开口说道:“我知道你姓冯。”
    少年抬起头,咽了一口茶点,闷声说道:“我不姓冯。我也不姓徐了。”
    徐江南听到这番赌气话语心里一笑,自先说道:“收不收不是我说了算。”
    少年突然抬起头,嘴角还沾有糕屑,却是一脸惊喜。
    可是这会徐江南却不顺着往下说:“冯起凉,应该是你爹吧。”少年默然的点了点头。
    徐江南继续说道:“原本冯家在凉州也有点名望,怎么就剩你一个了。”少年吃糕点的速度缓了下来。可随后又是继续吃喝,“几年前家中营生不景气,父亲听闻边境营生好做,便筹了点银子过去。然后,然后就没回来。”
    徐江南搓了搓手心,轻声说道:“走私吧。”
    少年突然抬起头,盯着徐江南。
    徐江南笑着说:“不难猜,你说哪有生意不往太平城里走的,再者我在燕城呆过,巡城的将士亦会出城,谢安城这个人我不谈,但在再北地呆了这么数日,没见过朝廷兵马夺人钱财的肮脏事,反倒有许多商家跟着将士后门去做生意,狐假虎威,图个心安。你爹出事之时未曾碰见兵马,不是运气差,而是有意,走私这种事,毕竟见不得官兵。不然也是一个死字。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把命压上去,怎么赚银子。
    不过我只是好奇,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少年脸色不变,像是默认,然后说道:“遇见几位游侠,那会还小,趁乱战的时候,把自己埋死人堆里,还特意在背上划了一刀。躲过一劫。”
    徐江南突然笑着说道:“所以你才想做游侠?”
    少年嗯了一声,随后突然抬起头,“就觉得欠着这几位游侠的恩,要还。”说完又低下头将仅剩的糕点吃完,随后又是饮尽一杯凉茶。
    徐江南往前探了探身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吃好了?吃好了可就要赶路了。还是那句话,能不能收你做徒弟,得到了长安,见过一个人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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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朱雀街上唐府的后院里,唐老妇人正帮衬着打点宫里的赏赐,如今唐家圣眷正隆,春闱考官也
    是落在老太公的手里,新晋的吏部尚书,还兼着礼部尚书的职位,风头一时无二,宫里也是时不时给些赏赐,彰显天恩,再者老太公又是重回朝堂,朝廷那些官,不管是为官,还是真的叙旧,总之拜访者数不胜数,老太公如今也是一改之前的清贵样子,来者不拒,东西一概收下,但不收钱财。
    等见到老太公从宫里归来,老妇人搁下手上东西,朝着一旁的卫月努努嘴,“你先和寒儿收拾着,晚点我再过来。”
    卫月笑容甜美,福了一礼,老妇人拍了拍卫月的手,笑道:“你这孩子,早就说了,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
    起先老太公和妇人都说二十年的清贫生活过习惯了,不想要侍女,至于卫月,手上也有机密东西,本说着也不要,可偌大个宅子,就两三个人住,实在是太过清静,加之平素拜访者也多,想了想,也就招了个管家,一个门房,几个打扫的下人,然后还从教司坊找了两个识字的小丫鬟,因为那天冬至,又正好是两个小丫鬟,就取了冬至前后一个叫唐雪儿,另外一个就叫唐寒儿,之前说是给两位老人招的,实际上这两位姑娘的契约上都是卫月的名字,倒不是卫月如此要求,反而是老妇人的好意。要是两位丫鬟挂在老人名下,就算两位丫鬟通情达理,话风上面还是会偏袒老人多一些,但是换过来,那就不一样了,生杀大权在卫月手上,两位小姑娘自然知道要帮谁说话
    当然,这是其一,其二便是老妇人的私心了,若是她的丫鬟,日后十有八九是要嫁外人的,可若是卫月的丫鬟,等入了门,两位姑娘也得跟着进门,旁的不提,少说也得加个通房二字,这机会不就名正言顺的多了。
    老妇人是个常人,也有常人的心态,以前呐,觉得能再见女儿一面就好,得知孙儿活着就想见孙儿一面,可见了一面,又想见第二面,后来呢,又想见到孙儿娶妻成家,现在呢,就想殷切的见到玄孙,人之常情。
    如今站在卫月旁边的小姑娘就是唐寒儿,眉清目秀,原本也算官家的千金,不过不大,父亲是个县丞,半年前凉州李刺史身死,这青天一换,哪有鱼儿不遭殃,唐寒儿一家人便是这遭殃的鱼儿,父亲发配去了边疆,母亲死在路上,至于自己,也被充入教司坊,反抗了一两个月,想过死,没死成,被人从死门关拉了回来,再也不敢死,尤其是闭上眼睛等死的几盏茶功夫,再也不想经历,索性认了命。
    不过比之大多数在教司坊的女子,她的命明显要好上不少,听说自家的主子是西蜀卫家的千金小姐,跟西蜀唐家的孙子定了亲事,老太公怎么说也是书香世家,自然不会任性打骂。不过小妮子起先还有些拘谨,因为听说过当年小姐与徐暄私奔被老爷子断了父女关系一事,觉得唐府家教甚严,可呆了数日,觉察到这老爷子也并未如传言一般苛刻,相反事事随意,就连家宴时常也让招呼她们同席,反倒是在教司坊呆了半年的惊艳教诲,学到了不少尊卑之别。
    至于另外一个侍女雪儿,今日大早便出了门,去给唐老爷子抓药去了。老爷子久居西蜀,西蜀乃西夏的第二粮仓,气候温和,不像长安,苦寒三月,哪怕立了春,还有倒春寒,到时候更为寒冷,老爷子本来就车马劳累了数月,才从西蜀道一路平安到长安,要不是卫月平素还用内力给两位老人推血,就光这一段路下来,两位老人的身子骨也吃不消。
    这次冬寒,唐老爷子入宫勤快,手指关节冻的通红,还瘙痒,像是冻疮,老妇人大早就让雪儿去了一管抓药,还让请个大夫。
    老妇人走到唐老爷子身边,先是将手炉递给老爷子,然后看着天色说道:“雪儿大早就出门了,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该不会路上出什么事了吧。”
    老太公皱了下眉头说道:“乱说,如今长安可不比当初。哪有什么贼人敢当街行凶。”
    老妇人嗯了一声,随后又叹了口气。
    不过老太公转而想到了什么,手抱着暖炉,顺口说道;“不过今日老夫去宫内,出门的时候倒是见到过几个大夫进宫,不知道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老妇人有些疑惑,双手交叠握着,撇了一眼一旁还在盘算礼品的卫月,小声说道:“之前听说宫里那位公主回来
    了?难不成是公主病了?不过公主要是病了,宫中也该有御医照料。怎么会由民间大夫看诊。”
    老太公也是悄悄嗯了一声,然后侧过身子悄悄说道:“回来已经有月余了。至于身体是否有恙?老夫哪里能知晓,老夫只知道近些时日进宫的大夫的确有些多了,至于御医。”老爷子冷笑一声说道:“别的不说,二十年前,徐暄先是杀了一批西楚御医,后来又杀了一批西夏的御医,这年头谁还敢进太医院?不过今日倒是打听到了些许消息,说咱们这位公主,去过了北地,见着了小徐子。”
    一提到徐江南,老妇人脸上明显有了几分笑意,舒了口气,尔后说道:“提到小徐子。这都到年末了,还有几天就新岁了。他还能赶回来吗?”
    话正说着,卫月指挥着唐寒儿抱着个小木箱子过来,见着两位老人,虽是之前老妇人始终强调说用不着行礼,卫月还是先福礼,当然在卫月这里,这动作并不是小心,也不是讨好,仅仅因为这两位老人是长辈,福礼之后,卫月这才开腔说道:“太公,这箱子是秦府送来的,里面有银票五千两。”
    老太公闻言皱了下眉头,“秦府?礼部的?”
    卫月笑着说道:“倒不是礼部主事。原凉州李怀李刺史的女婿。”
    老太公恍然大悟,可随后又是蹊跷说道:“这李怀跟老夫也没什么交情,不过老夫倒是听说李怀身死的时候,却是劝说这位秦公子勿要出仕,怎么了,这位秦公子也想试试春闱?”
    卫月将匣子放在桌上,还没开口,倒是讨喜的唐寒儿抢先说道:“回禀太公,依照这秦公子说法呐,是咱们公子当初救了他的命,说是欠少爷的。不过说起来,还是咱们家的公子本事大。”
    卫月其实比上这位侍女也大不上几岁,但她这两年经历的事情着实成熟了很多,闻言调笑说道:“就你知道的多。”小侍女寒儿吐了吐舌头。
    老太公摆了摆手说道:“既然是承他的情。那就收了吧。”
    卫月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开这个口。嗯了一声。
    老太公瞧着卫月的神情,手摩挲着手炉,温吞说道:“当了大半辈子的书生。临到头了,就想好好当一回太公,还不成吗?就想试试不讲道理的护犊子究竟是何种感觉。”
    卫月抿嘴一笑。
    倒是老妇人白了一眼后者,唏嘘一声将卫月拉到跟前,她其实知道后者手里掌握着一股他们都不太清楚的兵马,说是兵马其实也不太合适,准确说是暗谍,但是她从来也没有过分问过,只是时不时会从她这里去询问一些关于徐江南的近态。
    老妇人牵着卫月的手,叹了口气,咋舌说道:“这都年关了,过了这个年关可就开春了。等开了春,你可就是我唐家的姑娘了。就是不知道这臭小子能不能赶回来,对了,还有亲家,怎么这女儿家的大事都不放在心上吗?”
    卫月闻言却是冷哼一声,望了望宫墙方向,心下想到,哪里是回不来,明明是知道自己犯了事,不敢回来见我?其实早些时辰,卫月还觉得自己是插足的那位,可如今有了两位老人撑腰,明显腰杆直了不少,小姐心气也上来了。眯了眯眼行,我倒要看看,你几时回来见我。
    只不过当着老妇人的面,卫月还是一副笑颜,“爹爹那边应该快了,本来说澈哥哥也来,可人都快到长安了,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又给折返了回去。倒是他嘛,其实这会也该到了,就是听说路上救了个人,耽搁了些时辰,近日也该进城了。”
    卫月弯着眸子带着笑,可在一旁给老太公读礼册名录的唐寒儿眼里,总觉得有股子春风杨柳刀在顺着脖子往下溜,寒意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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