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草长这回忆录的故事情节……就没有情节。
    书一开始写他爷爷叫什么名字,奶奶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年去世的。父亲叫什么名字,母亲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下了他,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然后他小时候如何如何穷,穷得都穿草鞋了,然后上山种包谷,为了迎娶自己妻子,跑老婆家去赖着,见活就干,累一天下来,肩膀都本挑担子磨破了皮,结果还老丈人和老丈母嫌他家穷,还不给饭吃,大半夜把他赶出家门。
    接着又写自己怎么种水果,怎么卖水果,然后写三个儿子哪一年出生的,又分别上了什么学校,现在干什么。
    准一个家务事流水帐,毫无戏剧冲突。
    这玩意儿自己留着自嗨还行,送人,别个可没耐心关注你的家务事儿。
    刚读完,李草长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质问韩路回忆录读完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是不是触及灵魂。
    韩路随口恭维说,很受启发,你这人生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农民的缩影,就是《大江大河》啊!
    李草长很得意:“韩路兄弟,把书发给员工们组织学习一下,人人都得写一篇心得体会。”
    这个要求真是过分,韩路:“李支书,你不觉得很唐突吗,我可没有这个权力。”
    真这么干,韩路怕是要被大伙儿骂成傻瓜,那才是在整个金沙市出大名了。
    “怎么就没有这个权力了,我已经组织村民开始学习了。不过,咱们村的人文化浅,让他们写读后感怕是要憋死。你们单位不同,都是文化人儿。等读后感写完,我再弄本书儿出来。”李草长得意地大笑。
    “再出本书儿,还到处送人?”韩路讽刺道。
    李草长:“我知道这事有点为难,这样,只要能被收录进书的人,我给稿费,每篇文章给五百。”
    韩路无语,半天才道:“你是有名的土豪,一篇文章才给五百,那不是有辱斯文?给两千。”
    李草长当真了:“两千是不是太贵,你看哈,如果要出一本书,怎么也得收录十几篇读后感,那就是两三万块。”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韩路挖苦道:“你是缺两三万块钱的人吗,这书是蔡泽替你写的吧,六万块的稿费都肯出,两三万也心疼?”
    “什么六万?”电话那头李草长明显地一楞。
    韩路说,你不是给了蔡泽六万块稿费吗?
    李草长就叫起来,道,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写本破书就给六万,我是沙比么?姓蔡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鬼地方钻出来的,说要给我写一本书,让给钱。我寻思自己就是个农民,写啥书呀,就回绝了。不想,这丫隔三茬五就跑我们平地村,足足缠了我一个月。我婆娘实在受不了烦,答应了,要不怎么说妇女会头发长见识短呢!
    得,现在书印出来了,一印就是三千本,卖又卖不脱,只能到处送人。
    印刷倒不贵,两万块钱。至于六万稿费,那不是开玩笑吗?得砍下去。
    “最后砍成多少?”韩路忍不住问。
    李草长回答说:“砍成六千。”
    “我去!”六千和六万差距不是一般地大,韩路心想,六千也不错了,当得上普通人两月工资,蔡作家缠了李草长一个月倒颇有斩获。
    这人既然这么难缠,韩路忽然有点担心:“老李,你知不知道蔡泽现在缠上我了,要给我写回忆录。”
    李草长吃了一惊:“他怎么找到你的,这人真是的。确实,你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写的地方。”
    “谁说我就不值得写了?”韩路不服:“我的人生怎么也比你跌宕起伏吧?”
    李草长的声音忽然变得忧虑:“也不是,你的爱情和婚姻就挺复杂的,到时候他一通乱写,把你写成渣男,以后还怎么见人?”
    韩路顿时被他的话吓住。
    他刚才还在腹诽李支书的回忆录中没有戏剧冲突,自己和陶桃的冲突可有够激烈的,真写出来,立即就会社会性死亡。
    李草长的那两百本回忆录我们的韩主任疯了才带回单位发给员工,老韩就叫了个收废品的来家里,十块钱处理掉,割了一斤肉,美滋滋。
    第二日上班,果然如李草长所说,蔡作家还真是个难缠的,人家又来了,微笑地坐在办公室里。
    韩路:“来了。”
    蔡泽:“韩主任,我草拟了一个框架,您过目。”说着,就递过来一张印满字的a4纸。
    韩路看了一眼,果然是自己回忆录的粗劣简纲。写他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出生,童年少年青年在什么地方读书,又是在哪一年来金沙市上班,又什么时候和陶桃结婚。
    有备而来啊!
    看到陶桃的名字,韩主任眼皮子直跳,还好里面没有关静,不然他搞不好会按捺不住动手暴打桑子同志一顿。
    这人却不好得罪,韩路把简纲丢进抽屉:“蔡作家,既然来了就当自己家,随意些,喝茶,喝茶。”又扔过去一包烟,也不提回忆录的事。
    蔡泽点头:“也对,在写稿之前,我需要在你这里体验生活,近距离地观察你。阅人破万,才能下笔有神。”
    韩路直翻白眼,再不理睬。
    很快,市文化艺术中心就有谣言甚嚣尘上。
    “糟糕了,咱们单位要垮,要解体了。”
    “啊,要被砍编制了,这如何得了?”
    “什么要砍编制,没那么严重。你看到韩主任办公室里的那人吗,那小眼镜儿是债主。咱们艺术剧院公司那边不是欠了两百多万外债吗,债主上门了,不给钱就不走。现在韩主任去哪里,人家就跟到哪里,连去厕所都不放过。”
    “欠那么多钱还不了,我看这么单位迟早要倒闭。”
    ……
    “嘿,你们晓得不,韩主任闯祸了?”
    “怎么了?”
    “韩主任跟人打架了,人家不服,现在坐办公室里讨说法。”
    “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看那眼镜儿,都被韩主任打成熊猫眼了。”
    “咳,你说韩主任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又是单位一把手,怎么还那么大火气。”
    ……
    听到这些谣言,韩路一楞,蔡泽被人当成单位的债主可以理解。说自己打了他没道理啊!
    他定睛看去,果然,蔡泽的眼圈都是乌的,显然是被人揍得极惨。
    韩路八卦心起,忍不住又请桑子作家吃了顿豆花饭,喝了几瓶啤酒,小心打听。
    蔡泽酒入愁肠,抹起眼泪,说他的眼睛是家中老妻打的,那瓜婆娘埋怨他赚不来钱,怒火攻心,竟至动起手来。
    “韩主任,你说,咱们干艺术的能不贫困吗,文章憎命达,曹雪芹如果不是因为被抄家,也写不出红楼梦,鸟翼系上黄金,他就不能飞翔。我不上班,那是想体会人情的冷暖,领悟到贫困所带了的通彻心扉的生命体验……韩主任,你回忆录的事儿……”
    韩路:“我觉得你还得继续体验人生,今天的困难必将成为将来宝贵的的财富。蔡作家,咱们走一杯,敬艺术。”
    蔡泽:“来来划两拳,舅子怕喝高。”
    两人“五魁首啊”“哥两好啊”划起拳来,这蔡泽倒是个不错的酒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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