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为素净的堂屋里。
    于府早就准备好的饭菜被摆的满满当当,金银器具,普通简单,不饰纹路。
    几位妙龄女子,穿着整齐,肃立一旁,不媚不俗,无不显示着其出自诗书人家。
    看着这满桌的菜,朱瞻基不由的会心一笑。
    他想到了当年,刚到应天城里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吃,永远是被朱瞻基作为人生头等大事的。所以刚刚到了应天城的朱瞻基,就开始折腾着、指挥着厨子们,折腾出自己想要的美味。
    为此,被太子爷特别加课了一堂,甚至是拧出了真实存在的人物故事,来说明和告诫的。
    众所周知,太祖高皇帝是个格外极致的人。
    大到军国体制,小到一饮一食,都被严格的制定出规矩来。
    很明显,若是按照太祖高皇帝的规矩,于家这顿饭是明显触犯了律法的。
    国朝之餐具,公侯贵族,方可使用金制酒局,其余一律银制。
    三至五品大员,酒具则有区分,酒注子是银制的,就被则必须用金。六至九品,除去酒具可以用银器,其余一律瓷器。
    至于普通百姓……
    酒具用锡,余者皆用木或瓷。
    而于家这桌菜,金银可见。
    而除了这些使用的餐具,便是这桌饭,若是放在太祖高皇帝时,也势必会被问责。
    要知道,太祖高皇帝,一天里的御膳,也不过是早膳一菜外加一道豆腐,晚膳最多四菜一汤,一日两餐。
    当年被太子爷当做反面教材的故事,说的便是洪武十八年,苏州知府朱有道。
    这人明明知晓朝廷规制,平时也算是谨小慎微,不敢马虎。但所谓天下父母心,朱有道自己事事恪守,但却对膝下小儿宠爱有加,不敢有丝毫的委屈。
    这朱有道的小儿大婚之时,按照朱有道的意思,自然是要大操大办的。但是朝廷规制摆在眼前,又让他无可奈何。
    临到头,还是属下幕僚建议,要他来个变通之法。在苏州城中,明面上自家府上只开寥寥数席,私底下却要大操大办,在城中各处酒家大办宴席。
    朱有道幕僚这个建议,是要将喜酒给化整为零。
    最后,这位苏州知府朱有道,在城中定了五个酒家,各摆五桌,合共二十五桌。
    本来这样,也算是能勉强给糊弄过去了。
    可谁知,好巧不巧的,有监察御史韩宜可,领了太祖高皇帝的旨意,前往直隶等地巡查地方风气。
    朱有道倒霉了,太祖高皇帝为了杀鸡儆猴,自然是从重处罚。
    至于那个御史韩宜可?
    在其他朝臣看来,这就不是一伙的!
    所以,便借着一次中秋佳节,韩宜可在家中,用漆器为餐具,而被朝廷里的那些人给盯上,并以此弹劾。
    按理说,韩宜可这个御史,正七品的官衔,按照规制,酒具可用银制,其余用瓷器。而他用漆器,本来应该是被表扬,称赞他生性节俭的。
    但朝堂的规矩就是这样。
    你能用却不用,哪怕你是节俭,那也违反了规矩。
    太祖高皇帝也无奈,有心袒护,却不好将自己定下的规矩亲手打破,暂时将其革职待用。
    倒是在后来,才找到了机会,将这韩宜可给下方到陕西,授予布政使一职。
    于文明笑吟吟的拉着朱瞻基走到了餐桌前,看了一眼,不时扫向桌面上的太孙,老人心中有数。
    他笑道:“如今陛下宽仁,老臣这些年告老在家,身子倒是越发的重了。”
    朱瞻基不可否认的笑了笑,从自家老爷子登基以来,朝廷在民间一饮一食方面,规制倒是松懈了不少。
    于文明这是奉承的话。
    朱瞻基反客为主,扶着于文明让主位过去:“老先生身子好,才说明皇爷爷这些年的施政,是没有问题的。”
    想要让出主位的于文明,在几次挣脱不开后,只能是喜盈盈的点着头坐下。
    ……
    于家的这一顿饭,从正午吃到了下午。
    直到天边晒出夕阳,于文明老先生,这才带着刚刚结束数落自家儿子的于彦昭,从思学堂后门而出,返回于家祖屋。
    吃完了饭。
    众人随着于谦,漫步在学思堂里。
    这时候的于谦,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压根就没有打算,为众人好好的介绍一下,这个他自小读书的地方。
    “被老子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朱瞻基干巴巴的安慰了一句。
    于谦停下脚步,仰天长叹:“我爹就差将我给沉到钱塘江里了……”
    难得看到于谦吃瘪的样子,朱瞻基笑了笑:“你爹大概是担心,你如今人在军中,无心读书,会误了来年的科考。说到底,他还是希望你能更好的。”
    于谦撇撇嘴,哼哼着:“他自己不去科考,这些年没少被祖父说道。他倒是硬扛着,就是缩在家里不出去,如今倒是要我去考了,这算哪门子的事?”
    被于谦这么一说,朱瞻基也有些好奇。
    方才席间,他见于彦昭,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就算科举艰难,一个举人的功名身份,也应当是能拿到的。
    却是不知,这于彦昭,为何却是隐居在家。
    于谦微微叹息一声,抬手指向前方,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林木包围着的小院:“太孙,此处便是为您准备的歇息之处。恕属下不能陪同……”
    怕是得了于彦昭的暗示,要他偷溜回于家祖屋,接着接受作为父亲的谆谆教导。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让于谦一直拉着个脸。
    看清方向,朱瞻基也不用于谦陪同,他点点头:“去吧。”
    ……
    于谦回祖屋去了。
    跟随朱瞻基从松江府到杭州城的两名锦衣卫,这时候也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要去与暗中的锦衣卫汇合,在这学思堂内外,做好一应的防守部署。
    余下四人,走进于家安排的小院里。
    朱秀和孙安两人,环视探查了一遍,这才回到朱瞻基面前。
    “太孙,此处几处隐蔽角落,都已查出,等到锦衣卫过来,属下等会安排妥当。”朱秀小声的回禀着。
    朱瞻基点点头:“接连赶路,你们也累了,都去歇息吧。”
    朱秀抬头看了眼太孙,这才点点头,与孙安两人到了一旁的厢房内自行歇息。
    ……
    正屋。
    如今的府邸别院营造,内在的园林虽有不同,各有特色,但屋舍的营造却大致相同。
    朱瞻基带着岑可走进正屋,到了里间。
    里间是睡觉的地方。
    朱瞻基脱了脚上的靴子,松开身上的长衫,解掉头上的束发,一屁股坐在了床榻边上。
    跟随着朱瞻基走进里间的岑可,则是默默的站在一旁,少了从平望驿后的活跃,多了一些拘束和紧张。
    这份紧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续赶路,让朱瞻基同样身心疲惫,他微微皱眉看着站在面前的岑可,心中想着。
    大概,是在拓林村在,与齐子安等人会晤之后开始的。
    如今这个时代,便是一个小小知县,都能让百姓见到了望而生畏,当场跪下。
    就是官府里的小吏,稍稍一抖威风,也能让人闻风丧胆。
    更不要说,朱瞻基乃是天家血脉,大明太孙。
    百姓对于官府的胆怯,哪怕是到了数百年后,依旧存在。
    便是左青龙右白虎的强人,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可但凡是面对官府,也会当场两腿吓软,两股战战。
    此时的岑可,大概也是这种感受。
    她这一路上,还是如往常一样,料理着朱瞻基的生活,但却再没有多说几句话。
    朱瞻基不由开口:“可儿……”
    “太孙,婢子去为您打水泡脚……”岑可忽的惊呼一声,然后就闷着头,往外跑去。
    朱瞻基无奈的苦笑了一声,看着空空如也的屋子,想到了其他几个女人。
    呸!
    啪!
    朱瞻基不由的啐了一嘴,轻轻的抽了自己一巴掌。
    不多时,岑可就已经提着一桶热水走了进来。
    到了里间,就是在朱瞻基脚边摆好木盆,兑好温水,自己则是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木盆前面。
    “太孙,该泡脚了……”岑可的声音,几乎是细不可闻。
    朱瞻基嗯了一声,看着脸颊红扑扑的岑可,将双脚抬起到了木盆上。
    岑可抿着嘴,低着头,伸手将朱瞻基脚上的袜子脱下,然后虚扶着两只脚放入水温恰好的木盆里。
    双脚直到脚腕,都被浸泡在温水中,舒服的让朱瞻基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道释放的呻吟声来。
    而岑可则是弯着腰,缓缓的为其搓捏着脚掌。
    朱瞻基的目光,微微下垂。
    该死的万有引力,让一切东西,在没有依托的时候,都呈现出自由向下的势态。
    在朱瞻基的目光中,向下的自然是岑可的衣裳。
    没有被那些万有引力牵引住的,自然是那对因为锻炼,还泛着麦芽色的(· y ·)。
    岑可的手法很好。
    一股股的舒适感,从脚底传递到心底。
    朱瞻基强忍着想要躺下睡着的冲动,轻声道:“现在想去应天,还来得及。”
    军中就没有带女子的事情。
    兵者,向来忌讳军阵之上,有女人的存在。
    虽然这是一个无聊的封建思想,但朱瞻基也不敢轻易打破,尤其是在如今,将要对内对外,剿灭真假倭寇的时局中。
    若是让下面的官兵知晓,他们的皇太孙总掌灭倭之事,却还带着一个女人进入军营,大抵会给官兵们一个轻浮的形象,若是再由此引发军心不稳,那就是大罪过。
    至少,在徐储秀她们那些,正在被培养成战场救护的女子们,还没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机会融入战场时,军中是不会有男女平等的。
    岑可依旧在低着头,为朱瞻基搓捏着脚,听到提议,默默的摇着头。
    朱瞻基接着劝说:“军中是不能带女子的,会致使军心不稳。”
    “那婢子就在营外,搭一间小屋,每日在营外为太孙准备膳食,浣洗衣裳。”岑可很是倔强的说着:“自婢子当初发下誓言,婢子便再不更改。”
    女人倔强的让人觉得格外的可爱。
    朱瞻基笑着问:“那我要是率军远征海疆呢?”
    海上可没有地方,能让岑可再搭什么屋子来着。
    岑可终于是倔强的抬起头,看向朱瞻基:“婢子很能干的,能做很多事情!”
    “能干,能干!没人说你不能干!”朱瞻基连连点头。
    得到认可,岑可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再次低下头,继续着方才的手艺。
    而朱瞻基,终于是不知不觉的,缓缓躺倒在床榻上,昏昏入睡过去。
    ……
    朱瞻基是从岑可的怀里,苏醒过来的。
    因为热水泡脚,浑身血脉畅通,刚刚苏醒过来的朱瞻基,只觉得浑身舒畅不已。
    他微微抬头,不意触动到一片柔然。
    岑可似乎也是累久了,此时正斜靠在床榻边上,合着眼小憩着。
    麦芽色的肌肤,翻着点点的红润,修长的青丝散落在肩颈之间,一团粉白被朱瞻基挤得越发膨胀。
    从鼻间呼出的热流,钻入到朱瞻基的鼻间,竟然一片香甜。
    刚刚恢复过来的朱瞻基,只觉得浑身的力量,都会于一处。
    “嗯……”
    一道轻盈声响起。
    岑可长长的睫毛,微微的抖动着,缓缓睁开尚还惺忪的双眼。
    “您醒了呀……”岑可脸上露出惊异,目视着正在盯着自己的朱瞻基。
    朱瞻基耸动了一下脑袋,没有说话。
    然而,这番动作,却是让岑可红润的脸颊,平添的更加红润起来。
    屋外,已是夜色,屋内借着廊下燃起的灯光,显得并不那么黑暗。
    气氛变得有些奇妙。
    岑可眉头微微一皱,就要抽动腿脚。
    轻薄轻纱遮掩的玉腿下,一团火热,正在不断的向上攀登着。
    高山成峰。
    深涧生水。
    情动三分。
    夜风,从窗台间的缝隙,顽皮的钻了进来。
    风声渐渐的大了一些。
    忽的,岑可眼底闪过一道亮光,恢复清醒。
    她猛的一推已经快埋进她怀里的朱瞻基。
    而在屋外,则已经是传来了朱秀的声音。
    “太孙,有异!”
    而孙安的声音,则是显然更加的焦急:“太孙,有探子!”
    说着话,哐当一声,孙安就已经是撞开了屋门。
    逐渐孙安和朱秀两人,手中已经是提着刀,冲了进来。
    两人面色焦急,直接冲进了里间。
    岑可又惊呼了一声,赶忙翻身躲到床榻里面,掀起被褥将自己遮掩住。
    朱瞻基面色如墨,沉声询问:“何事?”
    朱秀一看屋内的情形,不由一个激灵,拉着孙安赶忙将手中握着刀插回刀鞘之中。
    “方才屋外墙角处,有探子露出马脚!”
    朱瞻基目光一沉,立马起身,冲到里间后面的窗台前,猛的将窗户推开,抬头张望到外面。
    朱秀和孙安两人,从是跟了过来,伸出手指向墙角。
    地面上平坦无异,唯有在墙根出,留着半张脚印。
    “是倭人……”
    不知什么时候,系好衣裳的岑可,站在朱瞻基后面,目光带着忧虑的盯着墙跟上的脚印,紧张开口:“那纹路,只有倭人会有……”
    朱瞻基闻声再次看过去。
    墙根处的脚印纹路,却非大明样式。
    “宵小倭寇,闻我大明征伐,竟然未曾躲避,还胆敢前来刺探消息!”
    朱瞻基咬牙切齿,怒骂一声。
    当即,他就夺过朱秀手中的刀,翻身而出。
    朱秀、孙安两人,眼看太孙竟然是要亲自追凶,慌忙之中也翻出屋子。
    “太孙,追查此等倭寇,交由我等和锦衣卫即可!”朱秀拉住朱瞻基,出声劝阻。
    朱瞻基回头瞪向朱秀:“本宫总掌灭倭,此刻倭寇前来刺探,奇耻大辱,宵小之徒,安敢狂妄,若不手刃贼子,我大明国威何在!若要那贼子逃走,传回我等在此消息,则地方明奸必有防备!不可不尽数追查击杀!”
    说完,朱瞻基已经是提脚踩在院墙中部,一跃而起,翻身跳过院墙。
    身为国本之本,竟然还如此冲动!
    朱秀和孙安两人,看着消失在眼前的太孙,无不咬牙切齿,愤愤不已。
    然而,最后却还是无可奈何。
    两人只对视一眼,同时动身,翻过院墙。
    窗台后,只留下岑可一人,目视着三个男人,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她眉目之间,数度变换。
    最终长叹一息。
    月光下,一道身影缓缓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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