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潜的话像炸雷一样在凌策脑海中轰隆作响,他一边想要认同,一边又唾弃自己怎么能生出不负责任的想法。
    凌策自幼便被寄予厚望,父母盼着他成为一个有能力有担当凌氏家主,久而久之这些责任已然刻进他的心里,成为一道枷锁,今日却有人跟他说,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需要顶天立地。
    他也可以试着把这份重担交给别人吗?这样真的好吗?
    凌策恍恍惚惚回到家中,在院门口踟蹰半晌终于抬脚进去。
    门口侍女照常阻拦,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硬闯进去。他是凌氏少主,若打定主意要进,谁也拦不住。
    他一进屋内,便见崔净面色苍白半躺在榻上闭眸休憩。
    许是正撞上心情不愉的时候,崔净的孕吐反应尤其强烈,直吐的昏天黑地,整个人消瘦几圈。
    自年前查出有孕,崔净便借口养身子将凌策拒之门外,他已经有一個多月没有见到人了,忽然见到她这副模样,惊得脸色大变,正欲退出去询问侍女,却见崔净转头看过来,他浑身一僵,以为她要生气,然而她也只是毫无波澜的看了一眼便转过头。
    凌策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但也知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退出去仔细询问侍女,才得知崔净这两日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都吐出血了。
    丹云面上带着客气的笑,语气极尽温柔关切,言辞里头却是指桑骂槐,“郎君受了冷待,伤了心,可得小心呵护着。您且不用管娘子呢,咱家娘子自幼肯吃苦,起着高热都能爬起来写二十张大字,可不是那些个动辄便碎的琉璃人儿。”
    她拼着被撵出去也得骂上一场,这窝囊气再是不能受了!自家娘子有孕不舒服,想着眼不见心不烦将人拦在门外,可毕竟是他先给娘子没脸,这会子娘子肚子里还揣着凌家骨血,他合该每日打听情况,甭管有没有用也需得想法子照顾,多少也是个认错示好,他倒好,来过几回被拒后竟自顾伤心去了。
    被阖族当眼珠捧着的郎君真真就是个眼珠子,针尖大点的锋芒都能戳破了!
    这天底下只有她家娘子不想要的,没有娘子配不上的,最后竟选了这么一个郎君!丹云痛心极了。
    “对了!郎君且等一下。”丹云无视凌策难看的脸色,一溜烟跑进书房取了一张纸来递给他,“您看看。”
    纸上是一首五言律诗,凌策看罢,却并非是丹云以为的会恼羞成怒,而是面色复杂的喃喃念道,“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注1)”
    你若惧怕征战,这裙子给你穿,把你的军服脱下来给我,我愿战死沙场!
    此等气魄给凌策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不禁产生自我怀疑,魏潜与崔净连话都没说过两句,竟比他这个枕边人更了解她,自己是何等的眼瞎心盲啊!
    凌策确实得反思,但这一回却是他误会了,魏潜并不了解崔净,所言不过是根据崔凝讲述进而推测,而崔凝本身就是一个特别容易看到他人优点的人。
    而且,人并非一成不变。
    从前的崔净是贵女典范,学的都是掌家本事。真正的门阀闺女基本不会去做女官,所以崔净从未曾想过建功立业,崔凝出仕,是因身上累加的各种不幸才换来的机遇,那条路并非她能肖想,然而此事毕竟将心里那层窗户纸捅破了。
    婚后与凌策之间各种乱七八糟的事,令她死死按压在心底的不甘与愤怒全都如火山喷发一般喷涌出来。
    最近是抱着随他去的心态,过的很是肆意,连这种诗词都不惧叫人看见,反正不下去就不过了,她背后有崔氏,肚子里有凌家血脉,谁还敢休她不成?把全部感情投注到男人身上是她崔净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事,早点清醒也好!
    她得谢谢凌策及早当头棒喝。
    如此发泄一通,心境确是比之前豁达许多,情绪也越发平稳。
    她在屋内隐约能听见丹云和凌策的对话,但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阿净。”凌策捏着那张纸进屋,期期艾艾地坐到塌边,“你……你这首诗,我知晓、知晓伱的心了。”
    崔净懒怠理会他。
    他停顿半晌,下定决心,“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我想想便痛苦不已,就想闲云野鹤的过点清净日子。”
    崔净听到这里,气得胆汁差点又要呕出来。
    “你听我说完。”凌策见她呼吸明显粗重,连忙道,“我想过了,我不喜欢,但我知你喜欢,倘若你愿意,可我便把‘征衣’予你。”
    说完这番话,凌策深觉自己无耻,心中忐忑不已。
    崔净却猛然睁开眼睛,目光亮得吓人,“你让我去做官?”
    “你应当明白,凌家宗妇不可能出去做官,但你若有本事,我愿为你手中傀儡。”凌策这次说的极为顺畅,他不禁想,人一旦突破底线,就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话虽如此,只是若这般行事,你拼死拼活,地位名声体面全让我挣了,白白被利用……”
    “好。”崔净打断他,“我愿意。”
    凌策内心不安。
    崔净总算用正眼看他了,“你身上的那些责任和枷锁,是我求而不得的东西。至于名声,我若是能有青史留名的本事,那你自是不必担心我会吃亏,若是没有那个本事,且图个当下畅快吧!”
    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但总得有一个机会让她试一试才会甘心,好歹强过整天白费力气挥鞭子抽一头不愿动弹的驴子。
    趁着崔净高兴,凌策握住她的手,“阿净,之前的事是我不对,你原谅我这一回吧。”
    崔净很是大方,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面上也有了笑意,“罢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先前也是我逼你太过才生出龃龉,既已经说开,日后我自不会再时时督促惹你心烦……之前那丫头也是受了牵连,你若心里实在难受,接回来也未尝不可,正巧我近来身子不方便,我正想着给你正经纳几个妾室。”
    一番话说的凌策心塞不已,不禁长叹一声,“不必了,你养好身子为要。”
    崔净多会察言观色,见状反握住他的手,推心置腹道,“长信,我应下婚事时只想着日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好,婚后却是当真动了心,否则清河崔氏出来的娘子何至于被一个婢女弄的方寸大乱。你若一心与我过日子,我亦必不负你真心。”
    凌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听了又着实高兴,连连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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