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一个房间,一张床,一床被子,两个人。
    窗外的风雨还不肯停歇,床上的两个人,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都能听到。
    晏秋心死死的抱着父亲的手臂在胸前,晏文琢为了避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五指紧握,避免着和她更多的触碰。
    他知道她灵魂所受的煎熬,可他也无能为力。
    他知道的,他一直知道女儿有多么痛苦,他又何尝不是?
    当年妻子的那杯酒,毒死了两个人的灵魂。
    晏秋心还在哭,低低的啜泣,连哭声都不敢放大。
    晏文琢的心都被她的眼泪泡软了。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那他和晏秋心上辈子大概不是善缘,这辈子才会是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展开。
    他当然是爱她的。
    他的女儿,是他亲手教导着长大的,像是拿到了一块木头,一刀一刀的雕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高贵、知礼、聪慧、进退知宜......
    连她吃饭拿筷子的样子,写字拿笔的姿势,都是他亲手教的。
    他怎么可能不爱她?
    如果要给这世界上还活着的女人排个顺序,她的女儿是第一位的。
    除了他去世的母亲,连他的妻子都比不上。
    身边的人微微动了动,被子的窸窣声清晰可闻,晏秋心往他身边又靠了靠,带着哭腔,哽咽着说道:
    “爸,我冷。”
    晏文琢这次没躲她,她膝盖不好,他是知道的。
    她离开他后,经受的一切磨难,他都是知道的。
    一切都在他的最坏结果里包含着,当初他冷漠的旁观了,不吭一声。
    他愿意当她的退路,当初放她走的时候,想的也是她开心就好,她就是走错了路,只要有晏家在,就有她一口饭吃。
    他从来没有彻底放弃过这个女儿。
    “膝盖痛?”
    晏文琢轻轻的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问她。
    “嗯......好痛......”
    晏秋心又开始哭,她的父亲知道她的苦难。
    他知道,就足够了。
    他还注视着自己,就足够了。
    她的脸埋在他的胳膊上,泪水打湿了他的睡衣袖子,潮湿的暖意。
    她真的好痛,不只是膝盖痛,无一处不是痛的。
    伤筋断骨的刻骨铭心。
    晏文琢伸手摸到她的膝盖,宽厚温暖的手掌包裹住了她小巧的膝盖骨,动作轻缓的替她揉着。
    “下雨天,忍忍。明天我带你去找一位老中医,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晏秋心忽然哭的更厉害了,她从小渴望着父亲的认同,小时候得到他的认同能少吃些苦头,离开他许多年后,她到现在才发现,她还是渴望着父亲的回眸和肯定。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一直撕扯着她的灵魂,让她备受煎熬的,也是父亲从小教导她的仁义礼智信的君子之道。
    “别哭了,秋心。都过去了,回来吧。”
    晏文琢这么说道。
    风雨声里,他隐约想起了小女孩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那唱腔本该低沉喑哑,她唱时又带了小孩子的清亮,从阁楼和书房里传来。
    隔了该有十几年了吧,记忆模模糊糊的,他只记得只言片语。
    什么“且自新、改性情”,又是什么“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的。
    是哪出戏来着?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倒是合情合景。
    秋心,回来吧,我的女儿。
    晏秋心还在哭。
    小孩子自己跌倒了,会拍拍土爬起来,看到大人来了才会哭,因为知道有可以撒娇的人,因为知道有人心疼。
    “你爷爷当年给你的那家公司还在我名下挂着......你也到年纪了,要是想要结婚生孩子的话,该考虑了,年纪再大些对身体不好......”
    晏文琢已经自顾自的替她打算了,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像是一个冷漠的AI机器人,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人生最优解,连带着对他的女儿。
    晏秋心的喉咙有些发紧,张了张嘴,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语。
    “爸......你为什么是我爸呢......”
    父亲啊我的父亲,为什么你是我的父亲呢?
    我该如何否认你的身份,抛弃你的姓名,又该如何宣誓让你做我的爱人呢?
    我愿意不做晏秋心,可我能不做晏秋心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知道她们父女两个谁也生不出那样的一腔孤勇。
    晏文琢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懂晏秋心的那句话,他只是想到了莎翁的那句经典对白——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愿意不再姓凯普莱特了。”
    可惜,那是个着名的悲剧。
    晏秋心强行止住了眼泪,退出了他的怀抱,从床上爬了起来,借着夜灯的昏暗光芒,居高临下的垂下眼看着自己的父亲。
    “往后的路我自己走,您就当没我这个女儿......但您放心,我会给您养老送终的......你出席我的婚礼,我主持你的葬礼......”
    她说不下去了。几度哽咽。
    她不知道离开傅春煊之后,自己要干什么。
    但她知道她和她的父亲只能这么走完彼此的人生路。
    她的喉咙发紧,像是有一把刀的刀柄顶着她的下颚,心口发痛,难受的简直要死去。
    晏文琢他听懂了,他终于知道了,他善良的女儿原谅了所有的凶手,不止宽宥了他,甚至......
    晏文琢猛的起身,宽大的手掌扣住她的肩膀,因为过于激动,用力过猛,把人压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秋心......我是谁......我是你什么人......”
    他的呼吸都有些乱了,胸腔剧烈起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像是一把刀插进他的心脏。
    “是啊......你是我什么人呢......是我的父亲......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这辈子都逃不开的人......爱不能够,恨不彻底......”
    晏秋心一字一顿的,断断续续的说完了所有的话。
    不曾想,晏文琢听了她的话,无比的悲伤,紧紧把她抱在了怀里,不停的道歉。
    “对不起......秋心......对不起......秋心......我对不起你......”
    如果早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当年,哪怕你恨我,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我......
    对不起......
    你变成现在这样,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晏秋心望着天花板上昏黄圆月似的顶灯,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抬起了双臂,回抱住了她的父亲。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这一刻是永远。
    风雨外的一切都是虚妄幻象,唯有她爱的人是真实。
    她需要把一切当作幻象,才能抱到她心底里的人。
    她失去了一切的时候,她心底里的人才会拥抱她。
    明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虚担了父女的人伦道德。
    她恨他的时候,逃离不开。
    她爱他的时候,又无法靠近。
    还真的是,不合时宜。
    风雨声未歇,玻璃上的雨丝像是一滴又一滴的泪水滑落。
    好在,还未有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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