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失忆,可宋意情俨然被当成了个易碎的瓷娃娃,全家上上下下生怕她累着,不等她蹲多久,如珠就将她搀起来推回床上。
    柔软的弹簧床,坐进去时就像陷入一滩鹅毛,夏被盖在身上,凉得却似拂面春风,真丝床单是流动的水,躺上去如清泉洗礼,让人不禁醉入梦乡。一张床愣是令人品出“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滋味,宋意情总会在这些细节处为宋家透露出奢华所惊讶。
    “叁小姐又不穿鞋,踩在地上当心生病,总是往医院跑也不吉利,夫人到时候又要拿我问罪了。您去床上歇着,大小姐从上海寄来了些沉大成家的桂花条头糕和青团,刚拿到厨房,您且等我去端点过来。”如珠比宋意情约莫还小两叁岁,尚未婚配,可这细致入微的模样,倒像极了关怀她的长辈。
    她口中的“大小姐”是宋家的长女,宋大小姐,在剧本中只是个NPC,连名字都没有。据说她与宋大老爷不知因何生了嫌隙,成年后便搬离晖城,多年未曾回来过。念及亲情,偶尔会寄些外界的东西,附上寥寥几句家书,现已婚配。
    如珠合上鞋柜的门,刚要出去,又扭回来:“叁小姐想喝些什么?您以前顶爱喝咖啡——咖啡是什么您可还记得?就是那黑黑的苦水,像中药似的,能直接喝,还可以往里加牛奶和方糖,西洋来的怪玩意,反正我是喝不惯。又或者,眼下天气热,我去给您拿点冰淇淋,有香草味的、巧克力味的、香蕉味的,您看是需要哪一种?”
    她这洋洋洒洒一大串,听起来像咖啡厅的服务生。
    宋意情倒想瞧瞧这个时代的甜点都是什么味道,与现代对比,究竟是哪方好吃些,便答:“咖啡就不用了,你这才端上来一杯茶。”她顿一顿,又试探道,“我想喝可乐,这儿有没有可乐?”
    “有倒是有。”如珠表情稍变,“就是您以前可讨厌这冒着气的水,总说蜇舌头得很,怎么这一失忆,反倒和小少爷抢起来。”
    “小少爷?”宋意情现在无法从其他地方搜罗证据,只能靠这些口中的话发现蛛丝马迹,一听又解锁新人物,赶紧追问。她约莫记得剧本里提过此人,好像是宋意情的弟弟。可祝娴与他更不熟,就讲了个关系,其他一概不知。
    如珠已习惯宋意情听个新东西就要问一问,还怕她全无好奇。医生说,失忆的人万一觉得周围太陌生,可能会心情阴郁,倍感寂寞,所以要多多与她交流,特别是以前熟近的事物,兴许能慢慢想起来。她赶忙介绍道:“小少爷名为宋显时,是您的弟弟,与您差不了几岁。他前阵子被大夫人派到洋行帮忙去了,这两天应当回来,兴许晚些时候就能见着人。这家里只有小少爷爱喝可乐,冰箱里放的那些原全是为他买的。”
    宋意情听后点头:“那就这样吧。你帮我倒杯可乐,拿几个条头糕,不要太多我吃不完,冰淇淋要香草味的。”
    如珠样样记下,答一声跑下楼取东西去。
    其实宋意情尚不适应有人这么照顾她,恨不得睡觉都跪在床边帮她脱鞋,哪承得住这么大礼。可是这些丫鬟到宋家来就是谋个生计,不让她干活,表面是对她好,实际被大夫人发现,反而觉得是她奴大欺主,想要偷懒,没多久就会被打发,换个勤快的进来。念在做的这些事都琐碎,宋意情便不多客气,让她的工钱拿得心安理得一点。
    再听见推门声,宋意情以为是如珠回来,刚要打招呼,发现先进屋的是宋夫人。
    “休息得如何了,可还有什么不适?”她手上捏着块方巾,坐到宋意情旁边,握住她时一同塞入手心。那块方巾也柔软至极,她牵起宋意情,轻轻地擦拭她的手背。
    虽然这张脸宋意情十分熟悉,可宋夫人的姿态中总是透露出一股不明显的威仪,她无法将她与现代的妈妈画上等号,还有些许怯懦,拘谨道:“其实身上没什么问题,总是关在房间,这么久没见到几个人,都快发霉了。”
    她惦记找凶手的事,只想快快遇到所有嫌疑人,梳理线索,当然要争分夺秒,没时间享受这些民国年间的贵族待遇,浪费的每分钟都是在逼近死亡。
    “着什么急,等你这些时间先认认人,以后有得忙。”宋夫人却说,对身后招招手,如珠把端来的糕点和饮料摆在床边的小茶几上,替她们掩上门,退出房间。宋夫人瞥见冒着气泡的可乐,联想到另一个人,悠长地叹口气,“不知宋家这些年是不是运势不佳,显时越来越大,懂事许多,却与我愈发生分。以前留学,隔两叁天就要联系,现在去洋行一星期,不过距离半个晖城,反而听不到任何消息……儿大不由娘,如今你又失忆。”
    她抬起手,抚摸宋意情的头发。她烫着端庄的波浪卷,精心打理过,柔顺无比:“过些日子可要去尼姑庵和庙里都好好拜拜,供些香火钱,求老天爷开眼,保佑我宋家才是。”
    宋意情微微张嘴,正想回话,又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
    叫“母亲”,太文绉绉,叫“妈妈”,又怕不够正经。
    她只好略过这步:“我只是忘记了一些事,又不是成个傻子,该记的、认的东西,慢慢都能重新记下来,您不用太过忧心。”
    宋夫人闻言,勉强地冲她笑笑,眉宇间的担心仍无法消散。
    再坐不久,宋夫人见可乐的气泡都快消散,说不叨扰她休憩,唤如珠进来服侍。可那丫头好似被其他下人喊去帮忙了,没见着影子。
    宋夫人摇摇头,嘱咐宋意情几句,合上房门。
    日色再晚些,房间里变得昏暗,宋意情拉开窗帘,叫余晖从窗户照进来。这里的夕阳是橙红色,天边蕴着一抹奇异的粉,和云彩绘在一起,像染了色的奶油,蓬蓬地缀于天际。几只鸟从阳台上吵嚷着掠过,却不是麻雀,宋意情认不出来。
    阳台下面是宋家的花园,几个花匠正在打理浇水,她瞧见如珠混在其中。原来是被使唤到这。
    她与那些花匠很熟,似是经常帮忙,拿着剪子修理一排灌木,又蹲下来精心照料边角的几丛绿叶。若不是她的动作,宋意情还以为那几片是杂草,或是旁边灌木支出来的多余叶片。
    正看她收拾到一半,花园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如珠大声应答:“好!”
    宋意情没听清,正疑惑,便见如珠对花匠们说:“小少爷回来了,我先去迎人,你们继续忙活。”
    小少爷,宋显时?
    宋意情见如珠匆匆擦干净脚底,跑向公馆,退身回到房间。
    没过多久,她听见走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节奏不徐不疾。鳄鱼皮的鞋踩在木地板上,有意控制,声音很轻。宋显时经过房间的门,却没有推开进去,而是继续前进,带着那轻浅的步伐。
    听见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在门外,宋意情回头。
    门被叩响叁声,宋显时的声音传入。明明没有看到本人,却都能从音调中听出他微微扬起的嘴角。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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