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开衣柜,发现里面挂着十几条一模一样的白色连衣裙,样式看起来和她受审时穿着的那一条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孩童款式的连衣裙饶是足有十几条,也只不过填充了衣柜很小一部分,倒显得衣柜更为宽敞。她好似某种寻觅巢穴的小兽,不假思索地钻进了衣柜,本能般地关好柜门,静悄悄地窝在柜子里。
    柔软而洁白的裙子悬挂在她脸颊旁,犹如固态的春风贴抚着她,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惬意,也伸出手去回应那些近在咫尺的裙摆。在摩挲中,她识别出裙摆内侧的暗线刺绣,都是她的名字,一笔一画,字迹端正——秦、溯、之。
    她的指腹一寸一寸地擦过布料和配饰,发现每一条白裙子的腰带上都缀着同样的贝壳纽扣,她一一摸过,确认每一枚纽扣上都有玫瑰的浮雕。白色连衣裙散发着崭新服饰的气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令人兴奋。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任何人穿着这种白裙,她也莫名相信任何人都没有穿着过这种白裙。
    这是属于她的、全新的裙子。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纽扣上的玫瑰花纹,记忆着每一点细微的起伏,玫瑰是什么味道的?她一直不知道。但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知道了。
    “秦溯之!”
    衣柜之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李,近些日子对她频繁献媚、态度大变的李。
    “秦溯之。”
    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而讨好,她怀疑构成李的材料里并不存在金属,他更像是由面团捏成的,轻微的一点压力就能让他即刻形变。李未免对那个“两年”过于执着。
    “你在哪儿?溯之,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口味的营养剂。”
    她抓着其中一条连衣裙的裙摆,感受着代表自己姓名的刺绣贴紧肌肤,竖起耳朵听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想,真可惜,她还不是一个大人。
    脚步声在衣柜前停住。
    这间屋子除了衣柜再没有其他可供藏身之处,他不可能不知道她躲在这里。
    “溯之。”他轻声叫她,好像对她有着很多情谊。
    “我要在这里待着。”
    她冷冷地说。
    她听见他停下了打开衣柜的动作,指节无意间碰了一下柜门。
    “溯之,我给你带了莓果味的营养剂。”
    “我现在不想吃任何东西。”
    “为什么?溯之,你还在长身体,你从昨天起就什么也没有吃,你会长不高的。”他加快了语速,好像正在从他嘴里吐出的言语是烧红的炭块,“这样不好!你应该好好吃东西,做个乖孩子。”
    她透过柜门的缝隙里看李,看见一张憔悴的、仿佛被揉皱后浸湿的脸。
    她说:
    “因为你让我感到恶心。”
    秦溯之用自己的生理反应做了无懈可击的证词。
    她当着那些被派来的——或许是研究员,或许是人造人看护的面,肆无忌惮地呕吐。她把胃囊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最后只剩下一些酸水。那七张神态迥异的面孔将她和她的呕吐物反反复复地打量,最终他们之中模样看上去最和蔼的一位陌生女士走上前来,她把一只手搭在秦溯之的肩膀上,试图以拍抚来表示亲近,但她刚一触碰到秦溯之,秦溯之便呕吐得更加厉害。
    女士连忙收回手去,仓皇地道了几声歉,她问:
    “孩子,你要怎么样才能好一点?或者你需要什么?”
    秦溯之感受着胃液灼烧着自己的喉咙,她的整个口腔里都弥漫着一股难以忍受的异味,腰带上的纽扣几乎嵌进她的掌心。
    “我要一个彻彻底底属于我的人造人。”她说。
    “孩子,你知道——”
    秦溯之抬起头,眼前的这七张面孔里只有一张是她所熟悉的——站在最后面的李,此刻他的脸庞好像比她身上的裙子还要苍白。
    “我知道怎么让李他们活得更久。”
    她能够在抚育院安安稳稳待到现在,最大的秘诀在于她始终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抚育院没有流通的货币,没有用以兑换的积分,负责人将这种机制描述为新乌托邦社会,认为他们正在践行去差异化、去标签化、去等级化的先进理想,最终会通向绝对的公平公正。
    我绝不会这样说。
    或许在我尚幼小的时候对这番“大言不惭”有过那么一瞬的相信,但是事实是——不仅仅是那个搭出积木城堡的女孩的失踪,无数细枝末节的小事、绝对统一下的窒息和控制已经非常明确地告知我,抚育院的齿轮会把一切超出规格的存在压碎、毁灭,让他们像泡沫一样消失,湮灭无声。没有人谈论那些失踪的人,就像他们从未存在。
    如何突出重围?解决办法只有一个——超出规格的部分必须能够在他们的量秤上占有令人无法拒绝的分量。不能是“优秀”,只能是“优异”。
    抚育院没有售货机,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台售货机,在这台笨重的机器里,自然人、人造人甚至机器人,都是货物,而每一件货物都要有它的“价值”。要想上谈判桌,拥有话语权,要用自己的“价值”做筹码。
    价值就是权力,价值代表一切。
    阿洄的到来比秦溯之的预计早得多。
    她在这个人造人上投注了前所未有的心力,从外观到构造,每一处细节都是反复斟酌。过去搭建积木时,秦溯之全无想法,她只是混乱地堆砌它们,任由它们歪歪斜斜,很快就把它们推倒。
    白色的积木块会在游戏时间结束后投入统一的收纳箱中,下一次游戏时间,秦溯之不会领到和这一次同样的积木块。但他们向她承诺过这个由她亲手设计的人造人将完全归她所有,没人会收回它,它只听命于她,能够做她永远的伙伴。
    那位面善的女士向秦溯之斩钉截铁地保证——“它会存在到你的最后一刻。”
    她杯子里的咖啡只能称得上温热了,她抿了一口,向对面的年轻女孩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她的指腹抵着有点发凉的杯身,微微发白。
    “孩子总是会陷入这样的天真,认为大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李离开的第二天,秦溯之在自己房间的正中央发现了一只巨大的、缠着红色丝带的木盒。
    盒子上交错着美丽的、独一无二的木纹,它千真万确是由实木制成的,只不过摸起来光滑得诡异。
    临时安排的人造人看护以一种格外温柔和缓的语调诱哄她:
    “溯之,打开看看,他一直等着你呢。”
    她把头靠在木盒上,没有感受到书册里描述的那种所谓自然的味道,只嗅到了似曾相识的崭新的气息,一如悬挂在她衣柜里的那些白色连衣裙。
    它们都是属于她的,秦溯之想。
    裹缠木盒的那条红色丝带像一条蛇信,红得妖艳而刺目,结扣没精神似地耷拉着,滑腻腻地舐过她的掌心。她一时间觉得扯开丝带不会打开这只木盒,而是要被生着獠牙的蛇狠狠咬上一口,接着毒发身亡。于是她只是扯着丝带的尾部,并不肯动作。
    房间里计时的滴漏嘀嗒作响,一滴一滴漏下来,似乎时间只冻结于秦溯之的指间。
    人造人看护笑得有点僵硬:“溯之,你应该打开它。”
    年幼的秦溯之仍然面无表情:“你应该滚出去。”
    房间里计时的滴漏嘀嗒作响,一滴一滴漏下来,纠缠着秦溯之的呼吸声。
    她想起昨天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的李,他的眼下积着厚厚的一层青,显然他被她以及他自己折磨得不轻。
    他问她:“秦溯之,你究竟想要什么?”
    她看着他,黑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她更不言语。
    “无论你最终想要得到什么。”李是咬牙切齿的,眼白里泛起一层猩红,“秦溯之,你是个怪物!你得到的一切都不会长久!你盘算的一切都会落空!”
    李身上的肌肉颤动着,愤怒或者妒恨在他的五官上游走。两年,李依然至多只能活两年了,他已经失去了他的价值,彻彻底底的。
    她说:“哦。”
    房间里计时的滴漏嘀嗒作响,一滴一滴漏下来,这里安安静静,空空荡荡,像是另一只更大的衣柜。
    秦溯之拉住那条蛇信一样的丝带,一点点扯开,接着拆掉盒盖、写着“阿洄”的包装纸。她逐渐急切,急于剥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装,仿佛身旁有人伺机要夺走这份独属于她的礼物似的。
    终于,她打开最后的一层,木盒里躺着的人造人生着一张令她心满意足的脸。秦溯之迫不及待地唤醒启动了他。
    她第一次感受到“兴奋”这种情绪,她甚至觉得刚才那条蛇信一样的红丝带钻进了自己的胃囊,那是一种古怪、奇妙、略使人难受的滋味,秦溯之有一点沉醉。
    阿洄的眼睛是介乎于绿色与蓝色之间的一种浅淡的色彩,秦溯之最喜欢的一本画册里用这种颜色去描绘春天的海水。当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秦溯之最后一次感受到拥有一个“彻彻底底属于自己的人造人”的快乐。
    因为再下一刻,她听到他喊自己“主人”,那张令她心满意足的脸上浮现出的是一派天真懵懂,恰似破壳的雏鸟。
    她没有半点犹豫,或许也没经过什么思考,直接拿起一早准备好的叉子,快准狠地插进这个所谓“阿洄”的心口,人造人橘红色的血液立时飞溅出来,粘腻地粘在她的脸侧。
    秦溯之听见这个并不“彻彻底底”属于她的人造人在尖叫,那张本该属于阿洄的脸被“阿洄”摧残得丑陋而狰狞,不再赏心悦目。
    嘀嗒、嘀嗒……
    这一次不是计时的滴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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