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声音褪去,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陵澜捧起剩下的那只花灯,“师尊该你放了。”
    他表现得好像那一个吻,真真切切只是师徒间最正常不过的“谢礼”,脸不红,心不跳。可本是心无波澜的一位神明,点燃灯心的手却轻轻一颤,火焰没有点着,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他想到神并不该参与凡间习俗,本要拒绝,陵澜却没有给他机会。他误以为是他不会,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蜡烛,擦亮火柴,弯腰在他手中的莲花灯中点燃了灯心的火焰。
    俯身的时候,他的黑发倾泻而下,擦过他的手背,像月神殿山下。柳絮飞起时的春日。烛火之中,一同明亮起来的,还有他的笑颜。
    少年的眼里有狡黠,有胡闹,唯独没有,所有人面对他时,或诚惶诚恐,或谄媚佝偻的讨好。就仿佛,他真的只是他的最普通,又不普通的师尊而已。
    他叫他,“笨师尊。”
    他跳了开,让宿尘音自己放河灯。可不知怎么的,无所不能的月神,居然连河灯都不会放,他实在看不下去,只好接过了手,引导着他把河灯往水中放去。
    “还好师尊你运气好,有个聪明的徒弟。”
    江月年年照河堤,这一晚,却是第一次,神明亲身来此,放了一盏河灯。
    神明的威压,即使收敛再多,也依然引人畏惧。水下的河伯战战兢兢,本来连热闹也不敢凑。可月神亲临,又是这些年来头一遭,他实在忍耐不住,远远地,悄悄探出了个头。
    只见一向独来独往的月神身边,这次竟然还跟了个俊俏极了的红衣少年。
    而无所不能的月神,偏偏不会放花灯,几次都差点要把花灯覆在水中。然后,他就看到那个红衣少年竟然胆大无比地握住了月神的手,手把手教他放起了花灯……
    雪白衣袂在蹲下之时,有一截落入了水中,可他却并不在意,仿佛注意力已经全然被“放花灯”这件事占据。
    奇怪的是,本来十分“生疏”的月神,在有了那少年搭手之后,就再没有丁点失误。
    ——进步未免太快了。
    河伯连忙摇了摇头,月神殿下肯定是不会故意这样的。但他悄悄多探了点头出来,看着看着,他恍然觉得,这时的月神,仿佛染上了前所未有的人间烟火气,仿佛他不是月神,而只是凡尘之中,最最普通的一员……
    花灯摇摇晃晃地朝河中心漂去,陵澜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宿尘音站在河岸边,那盏河灯依然是独自一盏,可却不是永远孤孤单单地离群索居,而是横冲直撞,毫不收敛,最终得意洋洋地占据了一整片河域。
    陵澜其实很好奇宿尘音写了什么“心愿”,但现在不是时候。他发现了,月神殿下其实寂寞得很,一个寂寞的神,自然会想要有一个人,带他走出那个千百年来孤寂无趣的藩篱。那么……
    “师尊,徒儿今日还有个生辰愿望。”
    宿尘音早习惯了他的得寸进尺,左右是他生辰,满足就是,“什么心愿?”
    “我想要师尊陪我逛灯会,像世间千千万万的凡人一样,不许用法力,要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
    他虚虚做了个法,掩耳盗铃,“好了,现在月神已经是普通人了。”
    宿尘音眼睁睁看着陵澜抓住他的手,拒绝的话还来不及说,就被迫被他扯了过去,带入人间最寻常的繁华之中。
    他本是人间最格格不入的人,即使身处闹市,也仍然一片清冷。可如今,有了一个如此肆无忌惮,不怕他的身份,还格外擅长得寸进尺的小徒弟,就像有一双手,替他推开了一扇紧闭而沉封的门。
    灯节之中,陵澜也为自己谋尽了福利。买甜糕的时候,他叮嘱他,这是小徒弟最喜欢吃的,身为师尊要记得。路过热热闹闹的地摊的时候,他买了几个圈,哄着堂堂月神替他套泥人,连摊主都吓得不轻,可那个看上去仙人般的人,却真的接了过去,一个又一个,把陵澜想要的东西都套走了。他还用两根红绳,一人一根地做成手绳,绑在彼此的手上,说这是师徒之间,独一无二的证明……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会让月神殿长老震怒到发抖的事情;也是作为神来说,最格格不入的事情。
    结束的时候,陵澜精疲力竭,又崴了脚,趴在宿尘音的背上让他背。
    人间烟火之声在背后远去,宿尘音听到陵澜在他背后轻轻地问,“师尊,你开心点了吗?”
    宿尘音一愣,没有回答,肩上轻轻一沉,背后的小脑袋靠到了他脖子上,他听到浅浅均匀的呼吸声。
    原来是已经累到睡着了。其实很多次,宿尘音都看得出陵澜已经累了。可他却并不停下,一定要坚持到灯会解散的最后一刻。
    原本,他并不懂。可现在,他却有些明白了。
    他的小徒弟,是以为他不开心吗?
    眼看烟火人间,他却唯独格格不入。他都已经忘了,他曾经也想融入其中,只不过……
    年岁太远,他已经不记得当初的感觉。只记得月神殿外日复一日的雪,以及伴随他的永世孤冷。
    也许是在他不曾注意的某一刻,他的小徒弟发现了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片刻落寞,所有才硬要拉着他做这些事。
    他晚上所有的任性,所提出的所有要求,其实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吗?
    “师尊,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做师尊的小徒弟。”背上传来一句梦语般配的呢喃。
    左手腕上的红线像忽然发了烫,宿尘音侧头看了看陵澜沉睡的侧脸,虽然模样长大了些,睡着的时候,却还是显出几分天真的孩子气。
    他的心突然变得很柔软,前所未有的柔软。宿尘音想起陵澜曾经给他上的“课”。
    喜,该是会情不自禁,嘴角上扬,内心喜悦。
    宿尘音的唇角轻轻扬起,第一次地,感受到了这样的心情。喜,果然会令人欣喜。
    收这样一个徒弟,脆弱又娇气,任性还难养,总是出乎意料,不断带给他变数。可他并不觉得麻烦,反而……
    怎样才是一个好师尊?他并没有经验,可他会尽力做到。
    ·
    月光之下,万籁俱寂,一个白衣身影踏月而来,怀里抱着一个红艳艳的,沉睡的少年。
    守护这方地界的土地灵揉了揉眼,看清来人后顿时吓了一大跳,刚要跪倒拜礼,就被一股淡而强势的力量制止。
    土地两股战战,以为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冒犯月神之事被发现,竟劳动月神亲自来惩戒他。
    他心惊胆战,那高高在上的月神却示意他安静,像是怕吵醒怀中的人。
    他慌忙闭嘴。然后,他就眼睁睁看着尊贵无尘的月神大人,竟然走入了一家空置许久的农舍。
    走了几里地,也只见到这一间可做歇息的去处。宿尘音皱着眉头看破旧的农舍内部,小徒弟叮嘱,不过子时,不可动用法力。
    可他的小徒弟如此娇气,又怎么住得这种地方。
    他思忖片刻,叫了门外土地。
    正偷偷摸摸偷看月神私生活的土地猛地被叫,以为大难临头,连滚带爬地进来,却发现月神竟是要他准备一间椒房之殿,他的徒儿要歇息。
    土地眼泪汪汪,他虽然小有资产,却哪里能有什么椒房之殿。
    然而紧跟着,一块玉牌却被丢了过来。
    宿尘音想了想小徒弟的喜好,“白玉为墙,溯灵木为塌,床脚需有四只铃铛,其余你自行作主,一个时辰。”
    如此,他并未动用神力,也不算违背与小徒弟的约定。
    土地捧着月神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能使用这样神物的一天,颤颤巍巍地退下后,就开始调动方圆百里的所有地灵搭建房屋。
    吩咐完毕之后,他却忍不住想,传闻之中,月神只有一个徒弟,原来就是这一位?第一眼见月神抱着这个少年走来,他还以为,那是传闻之中,将与月神结侣的那位。
    难得能够近距离接触月神身边的一切,好奇心盖过了对月神的敬畏,待到一切完毕,交还月神令后,土地忍不住就趴在窗口,偷偷往屋内瞄去一眼。
    只见软红纱幔之中,一向禁欲高洁,传闻断情绝欲的月神,正坐在挂着四只铃铛的溯灵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的少年,眼神不见丝毫清冷与疏离,反而十分温柔,那眼神不像是对自己的徒弟,反而就像是……看待自己的爱人一般。
    土地连忙啐了自己一口,月神已有结侣对象,而且那个少年明明是月神的弟子,他属实不该这样想!这不过是师尊对徒儿的正常关爱罢了!
    可紧跟着,他认为是正常关爱徒儿的月神,就微微俯身,在沉睡的少年额间落下了一个吻。
    温柔且缱绻,床上的少年没有知觉。
    土地……心态崩了。
    屋内,月神大人心情颇好地想,这个晚安吻,该是没有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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