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在半路上全跑散了,我身边只剩下一个小石榴。二人往西北角方向跑了一阵子,眼瞅快到北大关了,有一辆解放半挂车从后方徐徐驶来。小石榴冲我叫道:“快扒车!”我给他打了一个手势,二人一前一后扒上了大解放汽车的半挂后兜。那个时代市里的马路都比较窄,有的地方还坑洼不平,行人、自行车、平板三轮、狗骑兔子你来我往,偶尔还有运蔬菜的大马车,拉粪的驴车,汽车并不多,主要是公交车、卡车和各单位的小轿车,卡车都不敢开得太快。对于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们来说,扒汽车后兜是一项基本技能,不管是出去玩儿,还是上学亦或是放学的路上,只要见到大卡车从身边经过,一定会有三两个熊孩子扒上后兜。咱简单的说吧,大卡车一路将我和小石榴带到西北角,趁着卡车司机往大丰路转弯减速的机会,我和小石榴逐一跳了下来,又是穿街过巷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葛家大院李斌那间小屋前。
    我看屋里没开灯,断定李斌还没回来,心里不免嘀咕。要说以李斌的头脑和经验,应该不至于在回来的路上有什么闪失,想来他也不会沿着大路跑,多半是穿胡同绕小道,更何况还有高参老三,在他身边出谋划策。你还别说,他李斌一向也是自大傲慢目中无人,又有一定的准主意,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唯独对老三这个狗头军师言听计从。因此我认为李斌他们不会发生意外状况,但是见不到他们,我始终是不踏实,最担心李斌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会与二黑他爹再次遭遇。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搅得我六神无主,于是对小石榴说:“不行!咱不能在这傻等,咱得去迎迎李斌他们!”
    怎知道这一迎还就迎出事儿了!我和小石榴沿着中营拐到大唐胡同,紧赶慢赶走到府署街城厢礼堂。此时夜风凛凛,吊在木头电线杆子上的路灯投射出橘黄色黯淡的光,突然看见对面走过来几个人。我和小石榴立刻提高了警觉,瞪着眼仔细观瞧。无奈路灯昏暗,走到近处才看清,来人一共五位,都是三十岁上下,胳膊上统一佩戴着一圈红箍,上书黄色大字“治安执勤”!原来是街道的安保人员在进行治安巡逻,他们也是离得老远就盯上我和小石榴了。小石榴一拽我的衣角,示意我拐进旁边的胡同。我觉得恐怕已经来不及再跑了,何况我腿上还嵌几着颗火枪打的滚珠,虽说不影响走路,但也跑不太快。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上吧!
    我让小石榴用手抓着我的胳膊,又拿出装瘸的本领,在小石榴的搀扶下,一步一晃地迎着那几位执勤人员走了过去。双方一照面,那五人之中有一个看似岁数大点儿的,可能是领头的,厉声叫住了我们俩:“站住!你们俩先别走!”小石榴表演的天赋再一次派上了用场,停下脚步问到:“伯伯,您有什么事?”领头的治安巡逻员问道:“深更半夜的,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去?家在哪儿住?哪个学校的?”一连三个问号扔给了我们。小石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说:“伯伯,我们俩是同学,也住一个门口,这不刚才在一块逗着玩吗,结果逗恼了,上脸儿了,我就追他,他一跑崴脚了,一下摔到那儿了,现在走不了路了,我得带他去二中心医院看看去,您老几位能不能帮帮忙,跟着我们去一趟?我们没自己去过医院,口袋里也没钱,您能不能做做好事帮帮我们,到医院先给我们把钱垫上,我回去找家大人去,要来钱再还您,行吗?”小石榴这招太他妈绝了,那个年代也是一样,万事别提钱,提了钱便无缘,一说到用钱,全躲得远远儿的!
    那老几位,一听小石榴让他们垫付挂号费,口风立马变了。还是那个头目模样的人,一脸严肃地说:“这黑天半夜的,俩小毛孩子瞎逗什么,危险不危险?不怕撞在电线杆子上把脑袋撞腔子里去是吗?你们家大人呢?”我回答道:“我们俩家大人都在一个单位上班,都上中班,这不还没下班吗,您几位伯伯就受受累,跟我们去一趟吧,我这疼得要命,哎呦……哎呦不行,我这只脚根本着不了地……”说着话我一屁股坐地上了,不住用手揉搓脚脖子。他们几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怕一管闲事耽误了自己睡觉,因为半夜巡逻治安联防队,大多是由所在街道的企事业单位抽调人员组成,每天也是例行公事,出来转悠一圈,再回各自单位睡觉。这个时候,他们其中一个人走到我面前,用手往上抬了抬我的帽檐,突然眼中一亮,认出了我,并冲着那个头目说道:“闹了半天是他啊,这个黑小子我认识——唐家胡同墨老师的儿子,当初他爷爷老墨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没事儿,没事儿!这料蛋孩子,天天上学拿脑门子顶着书包带,有一次和他同学俩人尖着个嗓子,学救火车的警笛叫,一声高一声低的,学得还他妈挺像。我们那边正上着班儿呢,听见响动全跑出来想看热闹,一看是这俩坏小子!”说完还用手拍了我后脑勺一下,又说:“那就赶紧看脚去吧,别回头耽误喽,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爸呢?你爸也不在家是吗?”我赶紧说:“伯伯,您了可别跟我爸说,我爸去我爷爷家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您了千万别跟我爸说,他就知道让我在家写作业,不让我出来玩儿!”那个人说:“行行行!快走吧,我不告诉你爸,赶紧走吧!”我心说“可不得赶紧走吗,再混下去搞不好露馅儿了”,暗中一拽小石榴,假戏真做地对他嚷嚷:“我是一步也走不了了,有你那么逗着玩的吗,你要不追我,我能崴脚吗?你还不背着我?”小石榴反驳道:“怎么还怪上我了?我追你你就跑是吗?还净往黑胡同跑!”
    在我和小石榴一唱一和的做戏中,五个巡逻的快步走远了,一场危机化险为夷,万幸没出什么岔子。我和小石榴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心口“砰砰”直跳。俩人各自点上一支烟压惊,稳住慌乱的心神。我估计李斌他们可能没走这条路,老城里胡同交错,小道纵横,跟迷宫没什么两样,说不定他们已经回去了,却又冒出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返回红旗饭庄,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小石榴一说,小石榴险些背过气去,也顾不得夜深人静了,跳着脚地跟我嚷上了:“你刚在坟地睡的觉是吗?让鬼吓懵了?咱跑还来不及呢,你还惦记着往跟前凑乎?好不容易跑出来了,你又自己往人家手里送是吗?要去你自己去啊,可别拽上我,你这不楞子吗!”我没想到小石榴急眼了,就对他说:“咱又不是要到饭店跟前去,悄悄在远处瞭望一下,看看事情有没有闹大,那咱俩心里不就有底了?”小石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不行,你甭提这个,跑出来的时候,就是我拿个大硫酸瓶子在前边打头阵,就属我显眼,我估计那些个围观看热闹的,不记得你也得记得我这个开路的!”我一想也对:“那你先回李斌的小屋再看看,如果他们回来了,你就在那边等我,我自己过去侦查侦查!”商量定了,我和小石榴分头行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刚走了没几步,小石榴又喊上了:“你真去是吗?”我连头也没回,只答了短短俩字:“真去!”只听小石榴气得一跺脚,又往我这边跑了过来:“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你他妈也太拧了!”我笑道:“你属毛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玩意儿!”小石榴骂道:“玩他妈蛋去!你这瘸了呱唧的,真有什么事想跑都跑不了!”我问他:“我跑得了跑不了与你有什么相干?怕我供你出来?”二人打着闹着拌着嘴,又继续往东北角走。刚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一个饭店都给打翻天了,竟然还敢在成功脱逃之后,再一次回去查看情况,现在想起来,我也弄不清究竟这是少年轻狂还是胆大妄为。
    出于保险起见,我和小石榴并没有按照逃出来的原路返回,而是绕行官银号大菜市,从天津影院旁边的小道拐到北马路上。距离红旗饭庄还有那么百十来米,已然可以看到饭店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由于围观的人太多,加之距离比较远,根本看不到饭店里面的情况。我拽着小石榴一点一点往前凑合,小石榴急得直咧嘴,压低声音苦苦哀求:“行了行了,别往前靠了,我的小爹,我的祖宗,你想要我命是吗?这是逞能耐的时候吗?你再往前去我可不跟着你了!我不管你,我先撤了!”我对他说:“咱都到门口了,再不看清楚了,岂不是白来一趟?咱俩又不显眼,谁能发现咱们?”小石榴紧张兮兮地说:“你非要过去是吗?你这是屎壳郎上茅房——找死去了,真没见过你这路损鸟外国鸡!要不然……咱想点办法再过去……”我眼前一亮:“没错,来来来,咱俩把衣服和帽子换了再过去。”小石榴不情愿,却也没辙,只好点头表示认同。我们二人互换了衣服帽子,这才仗着胆子走上前去。
    我和小石榴来到跟前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勒个去!这动静也太大了,门口一辆大卡车,四辆吉普车,光跨子就五六辆,帽花们一个个荷枪实弹,把守着饭庄大门,有几个帽花正蹲在饭店大门口,用棉签提取着地上的腐蚀物质——硫酸。我见状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石榴,小石榴赶紧把头深深低了下去,又往下扯了扯帽檐。围观人群都将目光集中在前方,倒是没人注意我和小石榴。
    我们俩挤在人群中,慢慢地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把整个现场看了一个遍。饭店里有几个帽花,正在分别给一众服务员做着笔录,有两位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按着快门,闪光灯把周围照得白亮刺眼,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还有自称目击者的,将所看到的一切添油加醋胡侃乱吹。我们俩正看得胆颤心惊,突然有一只大手拍在小石榴的肩膀上:“你在这儿啊!”我和小石榴大吃一惊,三魂七魄好悬没出窍!我扭头一看,身后之人四十来岁,身材瘦小,目光迷离,满嘴酒气,发乱腮瘪,胡须杂乱,穿着一身邋遢得泛出着油光的劳保棉猴,一副落魄的市井平民模样,居然还是我认识的,谁啊?小石榴他爸!
    小石榴家庭条件不行,皆因他们家孩子太多,还不像老三家男孩多女孩少,好歹有个奔头,眼见着家里几个混小子,陆续长成了大小伙子,就能出去挣钱了,可想而知,那日子是往上奔的。小石榴他们家则不同,他上面是四个姐姐,再加上他奶奶是在家吃闲饭的家庭妇女,一家八口,全指望他父母的两份工资过活。每到月底得找街坊邻居拆兑点钱,发工资先还债,再把一个月的米面全买出来,也就剩不下几个钱了,月底再借,一个月顶一个月地往前滚。生活不如意,压力也大了,所以小石榴他爸养成了每天喝大酒的习惯,俗话说“酒是粮**,越喝越年轻”,喝晕乎了什么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今天这又是刚在同事家喝完,回家的路上,瞅见红旗饭庄有热闹看,便借着酒劲儿挤入人群,正好瞧见小石榴也在,就从后边拍了小石榴的肩膀一下。他老人家这一巴掌,可把我们俩惊得够呛。我们混迹于人丛当中,本来就提着心吊着胆,又怕他爸借着酒劲儿一咋呼,搞不好我们就得暴露了。我急中生智,赶紧往人群外推小石榴他爸。小石榴他爸看见我,也是挺意外,居然直呼我的名字:“嚯!墨斗,你也在这儿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怕他喊我们名字,他还就直接喊出来了。小石榴也急眼了,低着头跟我一齐把他爸推出人群。小石榴他爸也不明所以,依然好奇地追问:“你们俩大晚上的跑红旗饭庄干什么来了?饭馆里怎么了?怎么挤那么多人呢?”我此时镇定下来了,急忙回答他:“我和小石榴刚在华北影院看完电影,刚一散场就看见围着那么多人看热闹,我们跟着过来看看,没什么可瞧的,走吧,咱爷儿仨一块回家!”小石榴他爸可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一猜你俩小子又摽在一起了,咱别急着走啊,我还不知道里边怎么个情况呢,我再看会儿,我再看会儿……”说完又往人群里钻。老时年间的相声,真是把咱天津人,尤其老天津卫的心态和生活状态剖析得淋漓尽致。记得有这么一段,说有一个人,听戏看电影不一定愿意去,平常坐那打蔫儿冲盹儿,一听有人抬杠拌嘴娇情起来了,立马来了精神,看见着火的,嫌火着得小,光冒点儿烟没火苗子,哪有围观的人玩命往里挤,看够了溜达出来,就找没人地方乐去了,大都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思。小石榴他爸刚灌了半斤白酒下肚,按捺不住好奇心,毅然决然地非要看这场热闹,拦都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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