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竹青依言给她拿来了账册,她一看便看到了深夜。
    江南多山,建朝两百年来,民间私自开垦山间土地、改为田亩的,不计其数,这些土地不在官册上,自然也不用交税。谢淳要推行的一条鞭法要将人丁摊入田亩之中,第一件事便得搞清人口与土地数量。她去了江南便以身作则,亲自去几个山路崎岖的村子实地丈量土地去了。眼下交回来了第一批账册,接下来便得让其余诸地效仿,将摊丁入亩之事进行下去了。
    凡政策推行到了下面,便总有地头蛇不愿配合的,谢淳除了推行实务,还要冷眼看着地方官员,哪些与当地私开土地的地主勾结,哪些多年来一直偷漏税金,哪些谎报各年灾情徭役,中饱私囊的,事情千头万绪,都被她写在密密麻麻的奏章里,回报给宫乘月。
    夜深人静时,突然有人翻窗进了书房。
    宫乘月并无惊诧,只对来人道:“说吧,今夜找朕有什么事。”
    来人是个一身黑衣的劲装女子,发髻梳得高高的,眉宇间满是冷冽的煞意,单膝跪地道:“十一刚从江南回来,有一件事,户部尚书谢淳应当没有跟陛下说。”
    宫乘月翻了翻案头谢淳送来的奏折,“何事?”
    这人乃是宫中的密探,自高祖建朝以来,便设立了专为皇帝打探天下消息的夜枭局,世上除了皇帝与皇太女外,从未有人知道夜枭局的存在。夜枭局的首领也没有名字,只按辈分往下排,如今是第十一任局首,便叫十一了。
    十一言简意赅:“江南有一县名为和安,和安县山中出产井盐,当地县令与豪强、盐商勾结,私开井盐,一手暗自抬高公盐价格,一手在黑市贩卖私盐,两头钱一起赚。”
    宫乘月默不作声,十一又道:“更有甚者,这些豪强在产盐处占地为王,私备兵械,官府都怕他们叁分,其中匪首乃是一名男子,他一人便占了好几名女子,任意欺压玩弄,而他手下也多有这样尊卑颠倒的男子,从附近村镇掠了女子来囚在山中,还生了不少孩子。整个盐匪村中,已有几十个男子、近百名女子,和几十个孩子了。”
    宫乘月眉毛跳了跳。
    单单是私贩井盐的贪赃枉法之罪倒也罢了,这欺压女子,乃是动摇国本之事,当地的官员为了赚钱,与这些盐匪沆瀣一气不说,谢淳既然知道了,怎敢压着瞒着?她连某个小吏私开两亩水田这种芝麻大的小事都要写在奏折中,怎会将这事压下不报?
    她思索了一会儿,对十一道:“此事我知道了。谢尚书或许在搜集罪证写折子,再给她些时间,此事兹事体大,朕要与内阁协商了办。”
    十一不多话,抱拳走了。
    宫乘月等了两日,谢淳的奏折到了。
    她折中报了江南有人贩卖私盐一事,但却并未提及当地有人欺压女子。
    私自贩盐乃是抄家砍头的死罪,谢淳在奏折中也没替当地的官员和盐商开脱,只待宫乘月圣旨一下,便要从省府中调人,将一干狂妄之徒治罪法办。
    若是只有私盐一事,那这般处置并无不妥。
    但谢淳奏折中并未提到还有一个私采井盐、欺压女子、颠倒尊卑的匪村,更没说该将这帮盐匪如何处理,若只看她的奏报,私盐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般。
    须知这盐匪犯下的乃是动摇国本的大罪,比贩私盐重得多了,谢淳为何要这般隐瞒,宫乘月也有些纳闷。
    要治这帮匪徒倒也不是难事,夜枭局早已摸清了这帮盐匪的斤两,盐匪所在的和安县山区离江南总兵府大营所在处并不远,只要宫乘月一封密旨,总兵府派一两千将士,轻而易举便可将匪徒尽数拿下。
    但宫乘月迟迟没有决断,内阁诸臣知道此事后也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当机立断,派兵剿匪,另一派则担心这样动静太大,反倒叫人知道了这太平盛世下竟还有男尊女卑的地方,丢了皇家的脸面。不如先装作不知道此事,仅以私盐一罪将当地官员和盐商法办,再暗地里盯紧盐匪,堵上他们贩卖私盐的路,他们无法销赃,日子长了自然只能从山中出来,到时再悄无声息地将他们结果了,更加太平稳妥。
    宫乘月自然还有别的顾虑:无论是那种剿匪的方式,早晚都要扯出谢淳知情不报一事,彻查她包庇隐瞒的缘由,轻则夺官贬斥,重则砍头抄家,全看她到底与那些欺压女性的盐匪到底有何瓜葛了。
    若是谢淳犯了重罪,那谢子澹的帝君之位便岌岌可危,即便宫乘月不废了他这个帝君,他面上也绝不好过。
    谢家世代簪缨,诗书传家,把面子看得比性名还要紧,就算宫乘月能保住谢子澹,他只怕在宫中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内阁中自然有人明白宫乘月的心思,便投她所好,暗示可以先将此事压下去,让谢淳先把新税法推行完了,再回过头来料理此事。
    事情棘手,宫乘月先派了十一回和安县,尽力彻查谢淳与盐匪的关系。
    连日忙碌,宫乘月便没有再召人侍寝,连那些新侍君的面都未曾见过。
    这日宫乘月又是夜深才回了寝殿,思绪犹在政事上,一眼见到殿中跪着一个身影,才骤然顿下脚步叫:“子澹!”
    原来已经十五了,她竟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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