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杨小灰蹲了半个时辰马步後,厨房里开始传来香气,馋得杨小灰腹鸣如鼓、口水滴答,一个劲地转头朝厨房频频张望。
    林渺也忍不住偷偷咽了一口口水,只是眉不稍动,目不稍斜,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竹鞭挥出去依旧快准狠。
    好不容易捱满了一个时辰,杨小灰马上四脚朝天,瘫在地上作挺尸状。
    这时,潘忠从厨房出来唤道:「林公子,杨小哥,开饭了!」
    杨小灰立即「嗷」的一声死而复生,一个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再如离弦之箭般冲进厨房。紧接著,厨房里就传来喜出望外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啊││这麽多好吃的,颜大哥你太厉害了!」
    林渺皱眉掏了掏耳朵,又揉了揉鼻子,然後起身镇定自若地走向厨房。毕竟受伤以来,一直汤汤水水的到现在也是饿得狠了,更何况这里是他的家,颜玉函在他的厨房生火做饭,他这个做主人的去吃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进了厨房,林渺才知道杨小灰先前那一嗓子,嚷得并不算太夸张。
    不算小的一张四方桌上杯盘碗盏摆得满满当当,主食两道,一为白米饭,一为鱼片粥;菜有六味,红红绿绿、清爽鲜亮煞是好看,其中三道菜主料没吃过,叫不出名字,另外三道倒是一目了然,极好辨认,包括一道白切鸡,一道鲜笋炒肉片,一道清蒸鳜鱼。此外,还有一个鲫鱼汤。
    无论认得还是不认得,这六菜一汤都有一个共同点││上面无一例外,都撒了点点青翠欲滴的芹菜叶。
    林渺讶然,这家伙不是最讨厌芹菜吗,怎麽今天每道菜都放了,脑子被太阳晒糊涂了吗?不由自主朝颜玉函望去,却见那人正含笑凝望自己,眸中春水潋滟,尽是温柔宠溺。
    心跳骤然失了节奏,林渺一时间竟不知如何自处,视线在难以言述的心情下一触即退,然後垂头对著满桌菜肴手足无措。
    杨小灰急不可耐,一边使劲吞咽泛滥的口水,一边连连催问:「可以吃了吧可以吃了吧?」
    颜玉函清咳两声,掸掸依旧洁净不染半分尘埃的衣袖,颇为谦虚道:「时间有限,准备仓促,都是些清淡的家常菜式,中午先将就著吃点吧,晚上再做点好的。」
    杨小灰这辈子何曾一顿饭见过这麽多菜,俨然用看神仙一样的目光仰望颜玉函,热泪盈眶,语无伦次道:「颜大哥,你怎麽没早点来我们家呢?你太了不起了!你就是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颜玉函也不无遗憾道:「是啊,真该早些来的,不过现在来也不算晚,以後你就跟著颜大哥吃香的喝辣的好了。」
    杨小灰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然後重重点头应道:「嗯!颜大哥,你真好!」一边说,一边将一只黑乎乎的爪子,悄悄伸向那盘白切鸡的鸡腿,娘哎,他都多久没见过荤腥了啊!
    林渺已经定下神来,眼疾手快一个栗爆敲在杨小灰头上,喝道:「洗手!」
    「啊!」杨小灰抱著头跳起来,忍痛乖乖到池子里舀水洗手。
    潘忠正往碗里盛鱼汤,奶白色的汤水衬著青翠的叶子,看上去格外悦目。忍了又忍,他终於还是忍不住提出困扰了自己多时的问题,「主子,您不是不吃芹菜的吗,怎麽今天……」
    颜玉函挑挑眉,大言不惭道:「那是以前,近来侯爷我改了口味,觉得这菜也不错,看著赏心悦目,闻著芬芳宜人,而且据说还可入药,能镇静安神、养血补虚,这麽好的东西,侯爷我怎能错过。」
    潘忠心悦诚服大力点头,「主子说的是,果然是好东西。」
    林渺脸上没什麽表情,心中却是再次掀起波澜,某人这些话与其是在回答潘忠,倒不如说是故意回答给他听的,叫他不多想都不行。
    颜玉函对他一再纵容示好,林渺不是木头也不是傻子,全都一一看在眼里,可他依旧想不明白,堂堂侯爷,要什麽没有,何必非要放低姿态对他这样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哪怕他始终冷面以对,依然乐在其中不知疲倦?
    林渺本来坚定地认为,颜玉函是f来无事拿他消遣打发时间,此时却动摇茫然起来。
    说话之间,潘忠已经在桌上布好碗筷,随即垂手恭立一边,规规矩矩道:「主子,林公子,杨小哥,请入座用膳。」
    这话一出,林渺顿感不自在起来。
    颜玉函一撩袍脚在首位十分潇洒地坐下来,随口道:「都是自己人,用不著那些规矩。老潘,你也坐下来一起吃,今天跑腿送东西的也辛苦了。」
    潘忠诚惶诚恐,连连摆手,「主子折煞老奴了,老奴哪能和主子您同桌进食,这些事都是老奴应尽的本分,一点也不辛苦。」
    颜玉函把脸一拉,不悦道:「叫你坐你就坐,难道你还要我来给你盛饭不成?」
    「不敢不敢,老奴坐就是了!」潘忠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又对林渺恭恭敬敬道:「林公子,您先请坐。」
    林渺也不多客套,点个头後在颜玉函左手位坐了下来。
    杨小灰不用招呼,迳自一屁股坐在了林渺对面,然後眼巴巴地望著颜玉函。如今在他眼中,这位新来的无所不能的颜大哥,俨然成了一家之主。
    老潘这才在下方坐了下来,然後拘谨又感激地等著自家主子发话。
    只有林渺转开了头,心中暗恼,有没搞错,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好不好!
    颜玉函微微一笑,当仁不让地做了饭前致辞,「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庆贺。本来有菜有酒才成席,但渺渺伤势未愈不便饮酒,今日就暂且用茶水来代替好了。」
    说罢,他举起茶杯来朝林渺示意,然後仰头喝下。
    林渺心中百味杂陈、无言以对,也只能端了茶杯慢慢啜饮。不知道是什麽茶,汤色清润,气味芬芳,入口微苦,而後回甘。
    杨小灰哪有心情喝茶,见林渺细品慢饮,不由急得抓耳挠腮,却又不敢开口催促,只敢把吞口水的声音故意放得更加响亮些。
    放下茶杯,颜玉函笑道:「好了,废话少说,吃饭吧。都放开些,不必拘泥客气。」
    一声令下,杨小灰哪还客气,抄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胡吃海塞起来。百忙间隙,偶尔抬起头对颜玉函的手艺极尽吹捧之能事,浑然不觉得自己用辞有多麽肉麻。
    颜玉函对杨小灰的赞颂一一笑纳,对他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吃相也不以为意,始终言笑晏晏心情极好,潘忠则使尽浑身解数,插科打诨、处处凑趣,饭桌上一时间其乐融融,热闹非常。
    只有林渺一直埋头默默吃饭,将食不言贯彻始终,但心中也不免诸多感慨。
    他八岁时,爹娘为李如山所害双双身亡,其後因缘巧合遇到了师父,并得其收为弟子,师徒二人四海为家,到处云游。
    十六岁时师父在一座深山里病逝,他葬了师父後,只身出山,来到京郊独自生活。其後不久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杨小灰,又是两个人作伴过著简单清寒的日子,像今日这般四人围坐、佳肴满桌的热闹场景,实在是久违了。
    第七章
    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一顿饭将近一个时辰才吃完,六菜一汤全部扫光,人人满足,皆大欢喜。
    潘忠自去收拾厨房,将另外三人请到屋外坐著消食。
    坐了片刻後,林渺感到有些倦乏,却还强撑著端坐椅中。
    杨小灰更是饱暖思瞌睡,直接说道:「早上起得太早,困死了。颜大哥、渺渺哥,我去睡午觉啦。」说著哈欠连天的进了屋,自觉地在昨晚临时搭成的简易床铺上躺了下来,顷刻间就发出了鼾声。
    颜玉函看看林渺脸色,柔声道:「渺渺,你也去休息吧。」
    林渺正不想与他单独相对,当下也不废话,直接起身进了里屋。
    颜玉函含笑目送他离开,然後找来纸笔开始写信。
    潘忠将厨房收拾乾净即来向颜玉函辞行,小心问道:「主子,您大概要多久才会回去?若有旁人来问,老奴也好心里有数。」
    颜玉函漫不经心道:「要不了太久。皇后娘娘不催就行,其他人无须理会,只说本侯爷出门远游,归期未定就是。你以後不用再来此处,免得被人见到起疑。」
    潘忠点头应下,双手接过呈给皇后的亲笔书信贴身放好,然後戴上斗笠驾车离开。
    下午时间转眼即逝,林渺睡足起身时,已是日薄西山的黄昏时分。
    出了里屋,林渺发现外屋空无一人,杨小灰也不在。连忙快步走了出去,听到隔壁厨房里传来动静,不由侧头瞥了一眼,就见里面一高一矮两个人正在忙碌,高的挥舞锅铲一派大家风范,矮的蹲在灶前添柴生火烟熏火燎。
    林渺放下心来,心中暗觉好笑,正要收回视线,颜玉函适时转过身来,笑吟吟道:「渺渺,醒了?稍等一会儿,晚饭马上就好。」
    杨小灰也回过头来,淌著口水朝林渺傻笑,「渺渺哥,等下我们又要大饱口福了。」
    此时小鬼头上脸上身上手上蹭得到处都是灶灰,倒是名副其实的「小灰」了。
    林渺不看颜玉函,只对杨小灰道:「没出息,像几辈子没吃过似的。」然後掉头走开。
    天边晚霞如火瑰丽绚烂,林渺面对苍茫四野深深吸了一口气,温暖馨香的烟火气息霎时充盈胸间。
    一刹那,林渺觉得自己似乎别无所求了,什麽仇恨、血泪、苦痛、寂寞尽皆离他远去,只有一种名为幸福满足的朦胧感觉,在心间悄然滋生。
    但他很快又清醒过来,这样看似安f静谧的时光只是表面的、暂时的,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离他而去,数日後一切都会回复原本的模样,就如此刻一般,晚霞终将消退,夜幕终将降临。
    颜玉函与他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两类人,前者注定要离开这里,继续当锦衣玉食、不知愁苦的安乐侯爷。
    自己则要留在此地,继续清贫度日、刻苦修炼,伺机为爹娘报仇,成之他幸,不成他命。
    他不能对未来抱有太多期待和奢望,更不能沉迷於眼下不切实际的安逸生活,而忘了自己姓啥名谁,否则数日一过,曲终人散後,等待他的只有失落与惆怅酿成的苦酒。
    想到最後,林渺心中微微抽痛,心情再次沉郁下来。
    晚霞尽退、暮色四合时,杨小灰探头叫道:「渺渺哥,开饭啦!」
    林渺神色如常进了厨房,桌上菜式换作了四菜一汤。
    杨小灰献宝一样摇头晃脑道:「渺渺哥,我来给你报菜名,这个是虫草八宝鸭,这个是桃仁山鸡丁,这个是五香鹿肉,这个是油焖口蘑,这个是当归乌鸡汤,怎麽样,厉害吧?」
    林渺不置可否,只看著杨小灰一双乌漆抹黑的手。
    杨小灰吐吐舌头,赶紧乖觉地洗了手脸,肚里有了中午的饭菜油水垫底,觉悟也提高了,不用人吩咐就分外殷勤地盛了两碗饭,一碗先捧给颜玉函,道一声「颜大哥辛苦了」,一碗再捧给林渺,说一句「渺渺哥多吃点早些康复」,自己再盛了一碗美滋滋地端在手中。
    颜玉函笑著予以肯定,「这才像话,行了,吃你的吧。」
    杨小灰立即眉开眼笑开动起来,期间仍然不忘了对饭菜赞不绝口,对颜玉函赞美吹捧。
    林渺心事压身而胃口不佳,只是埋头吃饭,没怎麽动菜。吃著吃著,突然伸来一双筷子,将一片鹿肉放入他碗中。
    略略一顿後,林渺并未抬头也不开口,只是将那片鹿肉默默吃下。
    眼角馀光中,那人唇角微翘,笑得欢喜满足,味蕾突然就恢复功用,品出嘴里鹿肉的鲜香滋味来,然而随後心中却更添一分惆怅。
    晚饭後的清洁打扫工作,自然而然落到了杨小灰头上,杨小灰倒也不推辞抱怨,一边卷袖子一边狗腿道:「颜大哥,要是能天天吃到你做的菜,让我干什麽都行!」
    颜玉函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怎麽不说自己练好了手艺做给我和你渺渺哥吃?你渺渺哥的厨艺不在我之下,这两年你小子享大福了。」
    杨小灰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嘿嘿笑道:「那倒也是。」
    林渺的手艺於杨小灰而言,自然是没什麽可挑剔的,只是林渺素来清心寡欲,严以律己,口腹之欲也淡薄,一向是有什麽吃什麽,以简单温饱为目的,不会专门在食物上下工夫,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颜玉函相比,贪嘴好吃的杨小灰当然倾向於後者。
    好不容易收拾打扫完了,杨小灰刚想坐下来挺尸,林渺的竹鞭已经敲了下来,「练功。」
    杨小灰不敢违抗,哭丧著脸站到屋外,一拳一脚地练起来。
    颜玉函则搬了把椅子坐在一边,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致地观看,偶尔出言指点一二,对杨小灰倒有醍醐灌顶之效,居然越练越起劲,效率比往日高了不少。
    林渺虽然面上神情淡淡不以为然,心里对颜玉函的功力与修为倒不得不佩服,只是想起最初自己被此人装模作样戏耍了一番,胸中还是不免忿懑难平。
    颜玉函敏锐地捕捉到一丈开外的林渺朝自己迸射出来的愤慨目光,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怨气,当下不由打了个寒战,然後腆著脸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渺渺,别生气了,我不是存心要捉弄你,只是没找到合适机会提前告诉你罢了。
    「所谓曛错能改、善莫大焉耄你就不要与我计较了吧?等你养好了伤,我随你发落处置,要打要骂都由得你,好不好?」
    两人挨得极近,颜玉函说话之际,林渺脸上又控制不住地热了起来。他不著痕迹地错开一步,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淡淡道:「不敢当。我计较不计较的,对侯爷您有这麽重要吗?更别说什麽处置发落了。其实今天你应该和老潘一起走,完全没必要勉强自己遵守十日约定,硬是拖到我养好了伤再离开。」
    颜玉函大摇其头,「哪有勉强,我是甘之如饴求之不得。」顿了顿又试探道:「渺渺,其实,我离开後还会再回来的,而且希望以後能一直留下来。」
    林渺闻言心中一跳,「你,你说什麽?」紧接著断然否定,「这不可能!」
    「为什麽不可能?」颜玉函紧追不放,「你我并非有什麽深仇大恨的仇家,在一起生活又很愉快,连杨小灰都希望我能够留下来,可以天天吃我做的菜……」
    林渺强行截断道:「他还是个孩子,有奶便是娘,懂得什麽!就算我们不是仇家,也并不是什麽朋友,我也不觉得和你在一起有什麽愉快的,反而觉得厌恶心烦。你要走趁早,别赖在这里了!」
    林渺不知不觉中提高了音量,最後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话出口後才觉得不妥,他的情绪表现得太过激烈,根本不正常。
    颜玉函没有应答,定定注视著气息急促、即使在夜里依然看得到面色发红的林渺,片刻後正色道:「渺渺,你究竟在怕些什麽?我或许戏弄过你,也向你隐瞒了一些事实,但请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你。」
    林渺心中不无震动,但忽又涌出难以言说的寂寥伤感,涩声道:「你凭什麽要我相信?你本不用向我保证什麽,这世上也并没有什麽是绝对的。我怕些什麽?我不知道,你也无须知道。安乐侯所求无非是游戏人间自在安乐,凡事还是不必认真的好。」
    颜玉函怔在当场,心中好似被扎入一把毫针般细密地刺痛。
    相识以来,见过林渺冷漠、愤怒、愉快、羞恼诸般情绪,每一种在他眼中都别有意趣,让他忍不住想要进一步逗弄,看对方还会出现什麽样有趣的反应,但此刻的林渺只给了他一种感觉││心疼,让他只想将对方拥入怀中细细安抚。
    然而,「游戏人间」、「不必认真」,这八个字又如一记重掌掴在脸上,令颜玉函第一次感到难以辩驳的狼狈和挫败。
    他与林渺的相识,的确开始於一场於他而言,是f极无聊下随性而起的游戏,结果意外发现这个游戏对象十分特别,不止是外表赏心悦目吸引了他,其他特质同样不容忽视,有些方面更与他自以为早已遗忘、其实一直深藏心底的某个久远人物影像有所重合,他便身不由己地一头栽入了这个游戏里。
    而随著时日推进与对林渺的深入了解,颜玉函早已忘了自己认识他的初衷,少年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他的内心。
    只是,他现在不遗馀力地想对林渺好,殊不知这些没头没脑、有违常理的举动,在戒心十足、毫不知情的林渺看来有多荒唐离谱。
    林渺所言一针见血,过往的安乐侯的确是游戏人间,只求安乐,可是这一次并非游戏,或者说现在他已经深陷其中假戏真做了,这一点林渺可曾领会得到?有无可能他感知到了,只是自欺欺人不愿相信?
    素来成竹在胸、自信满满的安乐侯,如今也不敢确定了。
    「颜大哥,渺渺哥,你们……怎麽了?」
    杨小灰迟疑的询问声,打破了二人间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
    林渺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走过去,「唰」的一鞭子抽在杨小灰背上,冷冷道:「不是在练功吗,怎麽停了?这麽不专心,以後能有什麽出息?你听好了,今晚要是不能把上回我教你的那套拳法全部学会,就不许睡觉!」
    杨小灰委屈不已,他可不是偷懒,刚才正专心练功时,忽听林渺好像在跟颜玉函争执什麽,转头一看就吓了一跳。他和林渺朝夕相处共同生活了两年,还从未见过他这样情绪低落的模样,而颜玉函也一改他印象中的恣意洒脱、从容自在,变得极其严肃冷峻。
    两人之间好像竖著一道看不见的墙,那种隔阂与距离感令杨小灰深感不安,这才忍不住开口询问,不料却遭到林渺毫不留情的训斥,怎不令他委屈难过。往日林渺固然对他要求严格,打骂也是家常便饭,但都只是象徵性地做做样子,并不会像此次这样声色俱厉。
    尽管如此,杨小灰却不敢辩解也不敢违抗,与挨打挨骂相比,他更怕看到林渺脸上对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来。於是他吸吸鼻子,一言不发专心致志练起功来。
    颜玉函轻叹一声,负手慢慢踱开。
    他对自己的魅力和手段向来自负,唯独在林渺这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受挫。每当他以为与少年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下一刻又会突生变故,将这距离重新拉开。
    究其原因,固然是因为林渺生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硬壳里,拒绝他人的一切试探与触碰,无论这试探与触碰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也怪自己最开始时态度不够端正,抱著游戏狎腻的态度来处理二者的关系,心态直如瞬间倒退了十多年回到孩童时代一般,以致失去了林渺的信任,为他一再排斥,落得今日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自食恶果了。
    不过,谁说他安乐侯就不会全心投入认真待人?那只是他还未碰到能够认真相待的人罢了。
    林渺,你说我游戏人间不必认真吗?我颜玉函这回就偏要认真给你看,你且拭目以待吧!
    当晚杨小灰比往常多练了半个时辰的功,也多挨了好几鞭子,真是苦不堪言,要不是肚里油水充足,还真支撑不下来。练完後,真是连小手指都累得抬不起来了,他趴到外屋的铺子上,头一沾枕就睡死过去,哪怕天塌了都醒不了。
    林渺洗漱完进里屋时,颜玉函已经睡下,但自他进屋,那人的目光就紧黏不放一路跟随。林渺目不斜视,默不作声地和衣上了床,只当那边床上躺的是一截木头。
    然而趴了许久,林渺也难以入睡,心里有许多情绪如潮水一般翻涌,不由自主想了许多,是这两年他已经很少会想的事情。
    他明白自己今晚是迁怒了,对杨小灰太狠了些,但实在是控制不住脾气,对自己近来情绪上的起落,也有种无措的茫然感。
    师父曾经说过,自己的性子最是冷静隐忍,具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韧。
    虽然师父也时常抱怨,他这个少年人不够活泼天真,性子冷过头了,比他这个老头子还要刻板无趣,但病逝前对他这个徒弟还是比较满意放心的。
    可是,这些日子的他根本是与冷静隐忍大相迳庭,变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了。
    颜玉函问他怕什麽,他回答不知道,其实他知道。他害怕改变、害怕别离、害怕孤单,害怕拥有了再失去,害怕倾注了感情後,到头来落得一场空,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惶恐不安。
    爹娘为他起名为「渺」,意喻浩瀚辽阔、豁达开朗之意,但他却辜负了爹娘的殷切期望。他其实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悲观怯懦微不足道的胆小鬼。
    年幼时爹娘为了躲避李如山的迫害追杀,一直带著他过著四处逃亡、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每一个地方都只作短暂停留。他每次都在某个地方刚刚结交了小朋友後,就不得不跟著爹娘搬去下一个地方,一来二去地他也就麻木了,小小年纪就开始关闭心门,拒绝与人深入交往,免得分别时黯然心伤。
    他告诉自己,他只要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就好,爹娘会永远陪伴他,朋友夥伴什麽的不要也罢。
    可是造化弄人,没过几年,爹娘就惨遭杀害彻底离开他了。
    当时他被爹点了穴道,塞在一间马厩的草料堆里,眼睁睁看著李如山如地狱厉鬼般,用鬼头大刀将爹娘先後残杀。
    一切回归平静後,年仅八岁的他在爹娘遗体边哭了一天,仅凭自身力气又花了三天工夫,硬是用爹的断剑挖了一个大坑,亲手埋葬了爹娘。
    当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恰好路过,了解事情经过後说他根骨奇佳、意志顽强,是学武奇才,就强行收了他作徒弟。
    最开始,他生无可恋并不领情,整天不吃不喝,不吭一声,更不用说练功了。
    师父火了,骂他比驴还强、比猪还笨,养条狗都比养他强。他不服气,为了证明自己比那些畜牲要强,就乖乖地吃了饭,然後开始奋发学武。
    後来师徒相处久了他才知道,师父之所以会收他为徒,根本不是看上他的武学资质,只不过因为一个人清f太久实在无聊,看他死了爹娘无亲无故,性情又与一般孩子不同,以为会很好玩,所以才留在身边聊以解闷。
    结果师父收了他之後,才发现自己根本看走了眼,林渺比一般孩子更加沉闷无趣,不仅不会讲笑话,连听笑话也不会,经常让独自大笑不止的他觉得十分挫败。
    对於师父而言,林渺这个小徒弟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学武刻苦,外加对他十分孝顺吧。
    师父年寿虽高,连自己究竟有多大岁数都说不清楚,但一直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好似世外神仙,他曾经也一度天真地以为师父会长生不老,比他还要活得长久。可是他又错了,师父与常人无异,也会老,会病,会死。於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又成了一个人。
    独自一人生活的日子实在苦闷,之所以後来收留了杨小灰,与其说是怜悯他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身世,倒不如说是怕了那几个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
    杨小灰其实很乖巧懂事,与年少时的他相比,天性中多了几分正常孩童该有的活泼顽皮,多亏了他,林渺才不会孤僻到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对於杨小灰在自己身边存在的意义,林渺十分清楚,杨小灰还小,如今才不过十岁大,在他练好武功能够自立前,两人应该还能再彼此相伴三五年。有这几年也够了,他并不奢望有什麽能够长长久久,毕竟谁都没有责任必须陪伴他一生。
    至於杨小灰长大了、离开他以後,又有谁来陪伴他?他也并不关心,无论是谁都好,都只是他单调平凡生命中的过客。
    而如今突如其来硬生生闯入他生活的颜玉函,应该连过客都算不上吧。他的停留既不可能有三五年那麽长,也不会有三五个月,最多只剩下不到十天罢了。就像流星一般,在他的天空划过一道灿烂夺目的光芒,然後转瞬即逝。
    他有什麽理由为了那注定消失的刹那光华,迷失自我、改变自我?没有。所以,他这几日的情绪波动完全是没有必要的,是纯属庸人自扰。
    若从未得到过,也就无所谓失去,所以,没有付出最好,他不欠人,人也不欠他。
    最後这几日,就顺其自然吧,再不作无谓烦恼。
    熄了灯後屋里一片寂静,虽然睡著两个人,但呼吸声都细微悠长几乎听不到,反而是外屋杨小灰的呼噜声和窗外的虫鸣蛙鼓声,清晰可闻。
    今晚的月亮很好,皎皎银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了进来,给屋里的事物蒙上一层半透明的朦胧微光,为那些白日里粗陋笨拙的家什,平添了几分光彩。
    林渺真的很困、很乏、很想睡,也一直紧紧地闭著眼睛,可就是睡不著。想著颜玉函就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就莫名紧张,连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只是自己的心跳声在静夜里却似乎变得更响亮了。
    心里烦躁不安,但却不能翻身排解,只能始终保持面朝下的姿势趴在床上,於是乎就变得更加烦躁。
    「渺渺,睡不著吗?要不要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颜玉函低柔醇厚的声音骤然响起,林渺吓了一跳,旋即就有翻白眼的冲动。
    当他三岁小孩儿吗,还要讲个故事哄著入睡才行?这无聊无赖无耻的家伙又会讲什麽故事了?
    林渺不想说话、不想理会颜玉函,一声不吭装成已经睡著的样子。
    然而颜玉函完全不识趣,或者存心不想让他睡,见他没反应只当他默许了,於是清了清嗓子自顾自讲了起来,「从前有个小地方叫西川,那里有个聪明绝顶、博学多才、丰神俊秀、玉树临风的十来岁小少年……」
    什麽西川,这人又来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林渺听得不耐,刚才就算真的睡著了,现在也不能不被吵醒了,忍不住出声冷嘲道:「你见过哪家十来岁的孩子是这样的?这还是人吗,别是山精鬼怪变的吧!」
    颜玉函一本正经道:「我自然是见过的,绝对没有一点夸张,要不改天介绍给你认识?」
    林渺翻个白眼,「没兴趣。」
    颜玉函挑挑眉,继续娓娓道来,「且说这样一个堪称优秀完美的小少年,家里很有钱,也有很多地,还有亲人在城里当著官儿,在西川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家里条件这麽好,按理说这个小少年应该每天都很开心才是,但其实不然,他也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烦恼……」
    林渺再次嗤笑著打断,「什麽烦恼,肯定是吃饱了撑著。有钱有势的都不是什麽好东西,在这样人家里长大的孩子也没什麽好的,饿他三天你看看他还会有什麽烦恼。」
    颜玉函被呛得不轻,嗔怪道:「渺渺,你这样偏激是不对的,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有钱人虽然大都不是东西,但也并非全都不是东西,比如这个小少年他就是个东西……呸,什麽东西不东西的,你都把我绕糊涂了。」
    头顶沐浴著银白月光的林渺,在毫无自知的情况下无声而笑,黑眸在暗夜中熠熠闪亮,如寒星般璀璨。
    颜玉函呼吸一窒,竟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讲些什麽。
    等了片刻後,林渺问道:「然後呢,怎麽不讲了?」
    颜玉函醒过神来也跟著笑了,颇有些得意的味道,「怎麽,你对这小少年的故事感兴趣了?」
    林渺也呸了一声,「鬼才有兴趣,这麽无聊的故事也就你编得出来。我睡了,你闭嘴吧。」说罢合上了眼睛。
    颜玉函知难而进、毫不气馁,恬不知耻道:「渺渺,你不想听,我想说,行不行?」
    林渺有种无力感,发誓今晚再不说一个字,看此人如何能够自说自话表演下去。
    第八章
    颜玉函微微一笑,没有回应没关系,听到了就行,於是接著讲述:「那小少年的家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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