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甫定下,老刀的叫骂声冲进了云花的精神场,对本来就一直徘徊在崩溃边缘的她来说,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哨兵的五感总是过于敏锐,如果在精神场不稳定的状态下接受过多的刺激,后果很严重。
    精神图景里雪豹正炸着毛,突然一团毛球从盲区扑过来,雪豹本能地反击、撕咬,对着送上嘴边的软肉毫不客气地亮出自己的尖牙利爪,翻滚追逃中,撕扯下一撮撮毛发,像春日柳絮扬散在空中。等它发泄完蹲下来哈气时,嘴上还挂着几缕火红的毛。
    雪豹定睛看了看面前被自己啃到凌乱的生物,一只赤狐。
    赤狐舔着自己的毛,远远地盘起身子,蓬松的尾巴轻轻摇动,朝这边打招呼。
    这狐狸看着怎么有些眼熟?云花终于想起来,她见过它,就在三天前。
    那个被称作“土匪”的中校?和眼前这个人……要说像吧,都是一身匪气,对自己动手动脚,每次见他不是扯胳膊就是卡脖子;要说不像,那中校一身整利的军装,作风强硬、沉默威严,而他耳环纹身花衬衫,邋遢油腻、流里流气。
    胡思乱想中,云花惊觉自己的精神场压力已经降下来了,运转恢复正常,她的五感甚至畅通更胜从前。
    她观摩着自己焕然一新的哨场,这是哪个向导手艺这么好?不会是他吧?!
    曾弋确认她们的精神场已经安抚妥当,才利落地解开她们身上的绳索。
    解放了双手的云花立即去揭封口胶布,脸上的绒毛被扯下带来的刺痛让她根本不敢使劲,而是一点一点地捻。
    “我帮你吧。”曾弋在一旁看她蹙着眉头小心翼翼的样子,忍俊不禁,那是紧张过后的放松。出于自我保护,他必须抓住任何稍纵即逝的机会去松弛作战时绷紧的那根弦,这是老兵都有的习惯,有点像随时行乐的理念,在战场上能尽快扫除阴霾,意味着有能力紧接着再次投入。
    云花眼见一只手伸过来,急得呜呜地闷喊,抬手去挡,曾弋也便放过她。
    这时孟格和向导组长安顿好事宜赶了过来,朝曾弋敬礼:“队长!”
    曾弋左右看了看他俩,正色道:“还行,任务完成了,无伤亡。但是,这次行动的问题在哪你们心里清楚吧?今晚熄灯前我要收到你们的报告!”
    “是。”
    “报告!”云花心头的疑云累积已久,按她的性子,当场就要求个说法。
    “你说。”曾弋转过身来,认真倾听。
    “曾队长,我想知道,本次行动是真实的吗?”她直视他的眼睛。
    曾弋和她对视着,动了动唇但没开口。
    章捷从侧面拉了拉云花的衣服,提醒她问话内容过于敏感。虽然一路上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疑虑,但是直接摆在明面上说,像在质问上级。
    云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曾队长,请回答我的问题。”
    曾弋抬了抬眉,无奈道:“多种意义上,是的。”他并不想在这个情境下展开此种对话,这对调节新兵的心里没有好处,反而会因为信息不对等造成误解。
    “那就是说,还是有不符合实际情况的部分!那就是说,你们还是对我们隐瞒了实情!”
    “士兵,你要做的是执行命令,不是揣测我的意图。”他吐出的每一个字沉缓清晰。他想解释,但是这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剖白的。
    “那就可以把我们蒙在鼓里吗?”云花的语气更强硬了,响亮的质询回荡在室内。
    “这不是我的初衷。”曾弋稍显为难地扯出一个笑,转而对章捷说,“你呢,有想说的吗?”
    章捷终于有机会打破尴尬,她把话题引回行动细节上:“曾队,我一直在观察您,我想知道,您是怎么组织行动的。听那个王姓劫匪的话,您是昨天潜入的?”
    “是的,昨天。但是,这个任务在五天前就已经接到了,我们的行动是经过严密部署的。具体细节我会在回去以后的总结会议上陈述,现在,我简单和你说,我一直和你们的行动负责人孟格保持精神联络,同时用暗场接收你们在哨场的信息。所以我知道你们的兵力,也能同步指挥行动。”
    “那您引导匪徒的逃跑路线时,就已经布置好这些了?还有那个纹身,也是经过调查特制的?在我们到来之前,您一直一个人潜伏在敌内?”
    “是的。”他平淡的承认了对于单兵而言并不简单的任务。
    “那您劫持云花也是为了获取匪徒的信任?”
    “不完全。”曾弋没说的半句是:还有出于对她的保护。在他手里做“人质”,比做一个举枪和匪徒对峙的士兵要安全太多。必要的时候,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的战友,出于一个队长的责任,也是他身为军人一直坚持的原则。
    “那老刀向我头顶举枪,也在您计划之中吗?”
    此话一出,云花看见他漆黑的瞳孔中光芒有几秒的涣散震颤,短暂的停滞过后,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不,不是。”
    云花从他的神情和语气里解读出了他的失落,她甚至能理解他的心情,如果他失手了,自己就会死去。由此产生的“差点害死某人”的强烈负罪感,对任何人来讲,都是沉重的心理压力。
    于是她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直视他的眼睛。意外的,她发现他的情绪很快平复了,他的失控只是昙花一现,甚至,是表演出来的?就像他刚才对着那几批匪徒那样?他也许并不对刚才的事感到丝毫的触动,能安排这样一个行动的人,可能根本见惯了死伤。云花听说过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明明没有人之常情,却极其善于伪装,长于揣测人心却从不展露真实的自我,他会是吗?
    接连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对他的防备和疑惑又更加一重。
    思考中,她余光瞥见孟格正在拿药品给曾弋的小臂消毒。那是一片鲜红的挫伤,有半个手掌大。她意识到刚才他从后面把自己扑倒在地摔出步枪时,用右臂垫在她的身下——
    他受伤是因为……保护我?
    看来他也不是什么坏人吧,不行,我不能这样自我感动,应该还是意外受伤的吧,这男人哪有这么细心?哪有这么好心?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云花她们就再一次投入了训练,天还没亮,她们就被曾弋开着越野领到基地东边的山坡去扛圆木。接下来的数天,充斥着枯燥乏味、痛苦折磨的五花八门的体能训练,从三十公里负重到武装泅渡,从铁人三项到摔跤搏斗,非人的强度让每一位受训队员都逼近极限。云花甚至觉得就算是草原上的羊,也禁不住天天这样放啊!
    体能训练结束时,只剩下云花、章捷在内的五名女哨兵进入了接下来的技能训练。
    离开的三个人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听到那次解救人质行动的总结大会了。而挺到总结大会,就算是赌气也好,反到成了支撑云花坚持下去的一个动力。她并不喜欢枯燥的训练,也看不出其中的意义,但是她这个人一旦对某个人某件事产生了某种执拗,就一定要做到,不是为了给谁看,就是要实现自己的意志,证明自己能行。
    章捷曾问过她,为什么那日要当着他们的面和曾弋针锋相对,她告诉她,其实也并没有记恨他将自己置于险境。毕竟,成为军人的第一天起,她就做好觉悟,她明白有战斗就会有牺牲,也明白战场上瞬息万变,再周密的计划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她只是不爽他的态度,话说一半留一半,或者干脆不说转移话题,话里话外总是在隐瞒着什么,一点都不坦诚。难道战友之间不应该怀着诚实的态度全力协作吗?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她可不喜欢猜来猜去,麻烦又无聊。总之,她就是看不惯他这种行事作风。
    此外,他也实在不符合她对向导的期待,他既不温柔,也不细腻,反倒又冲又强势,看起来也不像个向导,五官和时下两岸三地中日韩统一的标准帅哥款式毫不沾边,搭配上偏黑的皮肤甚至稍显土气,整个人既不精致,也不儒雅,举手投足还带点风格恣肆的痞,根本没有那种对向导而言众望所归的春风拂面的气质……
    说起来,技能训练也并不比之前轻松,曾弋仍是像是催命鬼一样,天不亮就吹哨,然后带着她们训练一整天,把哨兵和向导能参与的几乎所有项目都集训了一个遍,连哨向以外的基础科目都没有放过。
    此刻,她又因为射击姿势不标准,拆卸枪支出错被罚烈日下站军姿。
    “还是那句话,一个兵有斗性、有傲气是好的。但是别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别太以自我为中心了。”曾弋在她面前踱着步子,他自以为语重心长的话在她耳里却句句刺耳。
    连日来的相处并没有缓解云花对他的坏印象,在阶级对立的天然加成下,对他的逆反心理滋长到像要推翻三座大山那般茂盛,这些“朝夕相处”的时日每一天都反而让她更加相信,他俩绝对不是一路人。
    “孟格,你们给我看着她。”他嘴上这么说,在精神场里却让孟格留意她要是有什么不适,就赶紧让她休息。
    两小时后,曾弋忙完魏峰交代的事儿,回来再看云花,还是梗着脖子硬戳在那。
    他和孟格交换了个眼神,行不行啊?
    突然,云花毫无预兆就往前栽倒,曾弋一个箭步上去扶住她,人已经没了意识。
    糟糕,曾弋心底的火一下子窜上来,眼前两个人没一个不让他生气的。要不是云花还倒着,他早就飞起一脚往孟格身上招呼了,叫你看着人,你干什么去了?!还有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倔,命不要了?!……在孟格的协助下曾弋背起人装上车就往医院赶,那两越野的大轮胎一路都能蹭出火星子。那天在水泥地上留下两道黑胎印,后勤队刷了两天愣是没刷干净。
    曾弋承认自己拗不过她。再怎么样,他也不能被一个兵弄得下不来台,所以有时候他心里都认输了,明面上还得硬挺着,谁让她给他架那了。
    云花的反抗吧,不是那种你说东我偏要往西走的蛮抗,她就是,天生有一个强主意。比如他说某某场地目测大小是多少多少,以他们目前的实力,排查完需要多久多久,她就不认同,她就打心眼里认为他低估他们,就这点场地,用不了这么久。
    曾弋有时候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自信,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在草原上牧羊长大,和那些牲畜一样,习惯了一根筋地和天地卯着劲儿野蛮生长和思考。她总是积极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她提出的质疑比别人加起来的都多,有时候她对了,更多的时候她不能比曾弋更对。但是她在得到验证以前,总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到近乎偏执的地步。而且,是以一种带着压迫感的、不容置喙的态度。
    除了这个问题以外,她性格里还有一些过于散漫的东西。也许是从小自由自在惯了,她有时候会任性,比如集合的时候因为睡不够逃训被扣分,比如在作训间隙上网冲浪被抓个正着,又比如,单纯地讨厌特定的科目而存心敷衍。
    带过不少兵的曾弋清楚,每个兵身上都有缺点,花时间花精力下去,好材料总会打磨成尖子,只是她,偏偏是块金刚石,材料是好材料,但是脾气太硬,性子太烈,刚直难驯,他要怎么打磨她呢?想来想去,也无非是对她严格点、再严格点,耐心点、再耐心点。只能把她置于更困难更极端的条件,才能真正触发她的改变,激发她的潜能。
    曾弋其实能察觉她不是故意要作对,但是即便这样,还是会被她时不时气到内伤。如何以她能接受的方式引导她,一直是萦绕在他心头的一个心结,是他带兵历程中跨不过的一个坎儿。
    好在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在第一批女哨兵通过考核时,云花因为积极参与——不管是通过配合还是质疑——成为了总成绩最高的学员(纪律分除外)。
    也因为不断地和曾弋“交锋”,她反而成了基地里和曾弋连接最快最紧密、配合也最熟练的哨兵。连孟格都说,论和队长在哨场上协同作战的默契,他都要甘拜下风。
    总结大会上,曾弋亲自为云花、章捷和另一名女哨兵颁发正式臂章,同时,在各位领导的注视下,授予云花少尉军衔。
    他庄重地对她敬礼:“欢迎你,正式加入我们昆山哨向大队。”那时候,昆山哨向部队人数还少,还没有整编成凤凰团,更没有后来的凤凰大队。
    魏峰大队长补充:“还有一件事,组织上参考719解救人质行动里你们的表现,经过商议,决定给曾弋、云花、章捷同志颁发三等功勋章。”
    云花脸上洋溢起自豪幸福的笑容,这是她入伍以来收获的第一个功勋,在众人的掌声中她接下了属于自己的荣耀。
    接下来,曾弋汇报了719案的情况,原来被劫持的那伙人质和劫匪是两个不同的黑社会组织,他们因为利益纠纷发生冲突,劫持数人在深山一处荒屋里僵持不下。警方的卧底提供了情报,希望借此机会一举端掉两个黑巢。由于事发区域在昆山基地的管控区附近,协助警方这个任务自然落实到曾弋这边。所以当时他回答云花不全是真的,是因为劫匪是货真价实的,至于让云花她们参与,确实是训练的一部分。
    本来计划是孟格带着队内精英深入内部,云花她们和支援部队一起控制出逃的人质,在绝对兵力压制下,风险降到最少。对曾弋来说,好不容易有一次真实任务,不用人为制造演习,对于提升她们的信念感和信心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结果援军来的太晚,孟格他们就冒着风险把云花和章捷派了进去,潜伏在内的曾弋只能顶着巨大压力,一边和匪徒周旋,一边保护队友。他当时不把实情传递给她俩,是怕她们伪装不到位,露出马脚,引起怀疑,到时候麻烦会更大。他选择劫持云花,而操控相对冷静、也相对更具军事素养的章捷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了解了这些真相以后,云花突然意识到,关于那次行动,她对曾弋,确实抱了太多的误解……
    这时,曾弋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份文件:“我知道。对719特别行动的细节你一定有很多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我汇报得不详细的地方,还是你自己看吧。”
    “谢谢。曾队,我要感谢你,是你的迅速判断和精准射击,保护了我。”云花扬起脸诚恳的看向他,“我真心的,感谢你。”
    曾弋看到她脸上明媚的光彩,有一瞬间的失神,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横亘多日的愧疚终于有了安放之处,他难得摆开上下级的约束,以纯粹的个人立场柔和地对她笑道:“我也感谢你,云花同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互相关照,一起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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