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秋的夜算不太太冷,加之几人这样赶路,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尤其是程听,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出行没有车轿,累的叫苦不迭。
    “不行了,走不动了。”
    程听半蹲下来拄着自己的膝盖,连连摇头的说道:“太累了。”抬头看着哭笑不得的梁吉,无奈道,“你们都不累吗?”
    梁吉淡笑道:“还好啊。”一指前方没有停住脚步的宋端,“你看端午,她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她是个妖怪,我是凡人,我怎么比得了。”
    程听咕哝着,无可奈何的继续跟着她们往前走,又一刻钟后,终于四人慢吞吞的到了程听所说的那处后山腰。
    “呼,累死我了。”
    程听也不顾着自己的衣裳,径直躺在了那草地上,闻着那身下泛出来的青草香,她狠狠的吸了一口,只觉的透心的沁凉。
    虽说这里的花花草草没有靖安城里养殖的漂亮精致,但这野蛮生长的活力,却是死气沉沉的宫里所寻找不到的,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想着,这也是她们和宋端的区别吧。
    她躺着,仰望着漫天星河,说道:“你们来看看。”
    梁吉也有些累了,倒不是说她们这些女史实在是不能吃苦,只是大家都赶了一天的路,都有些筋疲力竭了。
    她也躺在了程听的旁边,看着那漆黑夜幕上的繁星闪烁,烦躁了一天的心也总算是平静了下来,说道:“此夜星繁河正白,人传织女牵牛客。”
    程听偷笑:“不害臊。”
    梁吉索性道:“我这个年纪倒是人年老珠正黄了,你倒是正年轻呢,也没个心头的牛郎吗?”
    “我……”
    一说起这个事情,程听不知道怎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刑哲的样子,脸上猛地一红,怕被梁吉发现,忙捂住了脸颊。
    可是梁吉是什么人,在太后身边伺候了那么久,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瞧见她的样子,偷笑道:“怎么?心里已经有牛郎了?”
    程听嘴硬道:“才没有,你别胡说。”
    “有心上人是好事。”
    梁吉突然语重心长的说道。
    程听闻言,觉得奇怪,转过身去,用手臂垫着脑袋,看着梁吉那平和的侧脸,如果没记错的话,梁吉也快三十五岁了吧。
    “梁吉姐姐,你……”
    程听不清楚该怎么说,或许会冒犯到梁吉,想了想,又把后半截的话给咽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但梁吉并没有在意,只是道:“我已经到了这个年岁,早已经这些身外之物看的淡了,只想着伺候好太后就是了。”略微垂眸,“当年成文太后建立女官制度,给了我们女子一个前途,但是……总归是要归这天地间的男子管制,女官一旦有了家室,就要退仕。”
    程听也点了点头,这是最大的限制。
    若是退仕……
    说到这个,这也是上御司的一行女史为何都年老未嫁的原因吧,谁都不想因为一个男人,而让自己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付诸东流。
    “我也不想。”程听道。
    “不管怎样,把持好自己的心就是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毕竟不管怎么选择,到了一定的年岁,都会后悔的。”梁吉道。
    程听颔首。
    不远处,宋端和岑越坐在地上,后者打量着闭目养神的宋端,想了想,不紧不慢的说道:“当年兖州因为争粮引起的民众暴乱,我就是那个兖州刺史的女儿。”
    宋端闻言,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岑越,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岑越的身世,从前她也调查过,但空白一片,想来是太后帮她全都除去了。
    岑越则继续道:“我父亲赈灾不济,被治了罪,岑家的女眷都被关押了起来,等着变卖为官奴,我那个时候才十二岁,好在……梁吉姐姐和我是旧相识,和太后说了我,那人便将我救了出来,我进上御司那年十九岁,便一直在为太后做事了。”
    宋端了然轻笑道:“姐姐隐藏的真好,叫我不能察觉。”
    “我不过是太后的一枚棋子,若不是匡王死了,太后动了九王的心思,恐怕我也一直不会被启用。”岑越唏嘘道。
    宋端倒是理解,太后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若懂得知恩图报,就要为太后做事,况且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上次的事情,还要多谢岑越姐姐。”
    宋端说道。
    岑越当年明白,宋端口中的事,是上次太后威胁,她从中提醒的那次,遂沉默片刻,才说道:“端午,这件事情,太后势在必行,当然,这是他们母子二人的博弈,你只要记住,太后的势力,要比咱们想象的更加强大就是了。”
    宋端轻应,倒是岑越问道:“端午,你……”
    如宋端对她的了解,她对宋端的出身也是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人是太丘恭礼先生的徒弟,剩下的,只知道她出身乡野,可是若真是偏远出身这满腔的才学和这一身的好武艺又是哪里来的。
    难不成,恭礼先生当真如此好本事。
    “我是老将军旧部的私生女。”
    宋端道。
    这也是她对外一直的说辞。
    “我父亲当年是……临阵脱逃,被老将军处死了,我是父亲唯一的骨肉,便把我送去了师父那处,老将军当年和我父亲颇为交好,当年杀了父亲也是满心的复杂,便着人好好培养我,这才有了如今。”
    宋端随性道。
    岑越辨别不出真假,但也没继续再问,只是道:“端午,你不必否认你和韩来的感情,但是以你的出身,想要嫁给韩来也是困难,就算你凭借着女官的身份嫁了,可你舍得致仕吗?”
    岑越这么一说,梁吉和程听的注意力也都投了过来,她们的心里当然是不舍的,那么宋端呢,她可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
    大赵国谁人不知道她宋女史。
    岑越想着又说道:“还是说,你不想和韩来在一起。”
    “我想。”
    谁曾想宋端承认的轻而易举,她拄着身子,仰望着天上的繁星千万,心内倒也坦然,说出自己的实话。
    “若有一日我可以嫁给韩来,我必定会嫁。”
    宋端道。
    程听闻言,好奇的凑过来,大眼睛眨了眨说道:“可是你如今的名衔和声望,还有你这满腹经纶的好本事,你都舍得?”
    “舍得。”
    宋端平静道。
    梁吉微微蹙眉,在身后轻声问道:“为了一个男子,值得吗?”
    宋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为了韩来,也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要去做心内想做的事,这首当其冲,便是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虽说我做了女官,却也不曾想过要凭一己之力匡扶国家,辅佐君王,我是读了许多书,但治国之道还是要远逊于其他能臣,人空有抱负是没有用的,还要结合自己的真正能力,我眼下能做好的,就是好好的辅佐韩来,让他去扶持圣人,为百姓谋福,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到最好,这才是身为人臣应该做的,而不是假大空说。”
    梁吉眼睛一亮。
    宋端心内畅然,继续道:“况且,谁说我不做女官,这一身的才学和武功便白费了,说实话,我生平的抱负不在朝堂,不在这靖安城的街巷之中,而是在山水之间,若要有心,这一生所学总有用武之地,可以在晚辈的教导中,夫妻的相处中,语教于人,传承下去。”
    程听听完,心生佩服,忙道:“端午姐姐,你说的对,若是有心,一生所学怎会白费,总会有用武之地,并不是一定要在庙堂之中。”
    “这大赵国百年基业,踏实稳固,是多少能臣贤臣,倾尽一生心血伫立起来的,这些人里,有男臣,有女史,他们才是真正的伟大,我们不过是后继的孩子,踩着他们的脚印一步步的向前,如何能说是开辟的利刃,愧不敢当,也不敢妄自承受如今的繁荣。”
    宋端说道:“尤其是咱们这些女官中,若论才学和武力,何人能比得了当年大汤朝的江淮,还有那年当朝的骆宛竹,徐丹青,那才是真正的百花齐放,女子地位扶摇直上,我们现在的女官制度,早已经是固定的体系了,也已经开始衰败了。”
    “谁说的。”程听不快道,“人人不都说端午姐姐你的出现,是女官制度的二次繁荣吗?”
    “你错了。”
    宋端说道:“他们都错了,我的出现,不过是轻描淡写,这女官的未来路途上还会有许多人,我,不值一提。”
    “你谦卑了。”梁吉道,“你的确当得起。”
    “我不会枉费我的一生才学。”
    宋端道:“我当然也不会放弃任何心中所愿,我会用毕生的才学为我的心远渡,永不停留。”
    梁吉闻言,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人,那是尘封在回忆里太久太久的人,那是她为了做女官而放弃的一个人,一个能勾起痛苦,让她寝食难安的人,平静垂眸,眼睫略有湿润,在无人察觉处轻轻拭去。
    “端午,做的很好。”
    梁吉说道。
    宋端轻应。
    几人又坐了一会儿,便商议着要赶紧回去了,好在祭礼已经结束,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回去的路上是下坡了,要比来的时候轻松许多,程听便没有再抱怨什么了,反而是蹦蹦跳跳起来,甚至唱起来家乡的小调儿。
    只是唱了一会儿后,剩下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的让她闭上了嘴,别人唱歌要钱,程听唱歌要命。
    “我好不容易一展歌喉,你们三个居然这么不识货。”
    程听不快道。
    “留着给刑哲听罢。”
    岑越忽然道。
    程听一愣,直接做了一个大屁股蹲,看着那抱臂的人,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安的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端也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好笑道:“你以为你的那点儿小心思我们看不出来吗?”又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呦,只是某人舍不得那女史的职位,把人家的好意都给摔了,啧啧啧。”
    “我……我胡说,我才没有,刑哲那个五大三粗的……”
    程听起身,指着宋端道:“我可是有远大抱负的人,才不会拘泥于儿女情长,我的一生才学都要用在朝堂上才是!”
    那三人见势,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宋端看着程听那纤细的手指,笑着笑着,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攥住她的手指,皱眉道:“别动,你们听。”
    梁吉和岑越被这架势吓了一跳,不过宋端的感觉一向很准,前者立刻也伸手在岑越身前,谨慎道:“怎么了?”
    程听也握紧了手,浑身僵直,仔细侧耳道:“听什么?”
    梁吉也听了听,似乎只有风声。
    可是,宋端是武人。
    那风声。
    不下千人。
    “坏了!”
    宋端说罢,突然狂奔起来,并且回头叫她们三个躲好,千万不要回去大营,那来时走了小半个时辰的路,她转眼就跑完了,眼前闪烁着无数耳朵火光,还有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像是海啸一般扑面而来。
    宋端呆愣的说道:“山匪?”
    祭礼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有山匪埋伏在四周,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埋伏的是谁吗?还是说,他们压根儿不是山匪。
    宋端想着,眼神逐渐阴狠起来,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身的状态,抽出自己的腰带剑,跑向了皇后和固阳公主所在的木屋。
    好在曹琦提醒她过后,她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刑哲,那人通知了这次跟队的十六卫总首领,对于此次的匪患也早有预料和对策,几乎是山匪出现的一瞬间,便完美的进行了迎击。
    为了保护好这些女眷,她们的木屋都聚在了一起,都在南边,山匪被北边攻过来的话,就要突破十六卫的防守,两方焦灼的打在一起,宋端冲了进去,人太多了,她没办法立刻赶到皇后那里。
    既然可以判断他们不是山匪的话,难免要担心他们兵分两路,只要这些匪患挟持住了皇后,那在前面挡着的十六卫也无可奈何了。
    罢了,只能杀过去了。
    刑哲应该保护在皇后和固阳的身边。
    又吩咐一心侍卫去后山腰寻找梁吉等三人,宋端提起剑来,眼底闪过银光,心里很久都没有动过这么大的杀意了。
    纵身跃进,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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