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便这样相处了段时日,忽有一日,她醒来后屋内只有叶昭君替她打来热水净面。
    她睡眼惺忪的揉着脑袋,随口道:“他们呢?”
    叶昭君身穿淡黄外衫,面容素净,却别有一番风味。他为她递上面巾,道:“不知道,天还没亮就出去了。”
    许临清清醒了点,又依着他给自个束发,她这些时日真是享受着皇帝般的待遇,饭不用做,衣服不用自己穿,甚至连头发都有人给她梳好。
    这些人真把自个当易碎的娃娃不成?
    她无奈却也不想拂了他的意。
    叶昭君自然是欢喜,平日里他们二人都不在家的几率很小,他没什么与她独处的机会,此时更是要好好表现,为她梳了个精美的发髻,映着铜镜她瞧了瞧,赞道:“你手真巧,真想不到会是火烧厨房的手。”她揶揄,叶昭君哼了声。
    自从她知道些从前的事情后,她的秉性与言行越发同从前相像。
    此次他们二人并没有按时回来,夜已经深,许临清还站在门口等待,身后的叶昭君为她披上袄子。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她原以为跟从前一样,出去办事而已,不过一日便会回来。
    可是等到日暮、夜深,也不见熟悉的身影。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许临清靠着门框,坐在门槛上。身旁的叶昭君仍然陪着她,同她说着话让她不必焦急的枯等。
    此时的她,多想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是否与她有关。一路上的庇护让她敏锐的感受到他们所有人都在保护她,甚至都做好了随时为她牺牲的打算。他们到底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为何不回来。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是否有生命危险。
    她不住去的想,却在脑海中一无所获。
    昭君于是便将京中的事情说给她听,他所知道的,都告知于她。
    记忆中他们曾说:“长宁将叶昭君嫁给乌幡女帝为妃,我们就是要搞砸这件事,让乌幡与长宁生有罅隙。”
    为何要搞砸这件事,因为她吗?
    许临清依据几人说的话东拼西凑的想,如果是因为她,那乌幡与长宁,至少长宁是自己的敌人。是你死我活的敌人。她与长宁之间发生过何事?
    她与叶昭君守着寂静漆黑的小院,过了夜晚。
    待到仇子玉、王留日间回来时,她的双目血丝满满,连忙扑向他们,关切道:“你们没事吧?去哪了?”
    仇子玉的右手躲开她的触碰,勾唇安抚道:“无事。”
    王留接着露出笑容道:“我们要回京了。准备准备。”不过他后半句是对着叶昭君说的。
    许临清怎会不知这二人是在刻意隐瞒,她轻轻的,却又不容拒绝的掀开仇子玉的右臂衣袖,上面是触目惊心的伤口,被随意包扎。
    “你去做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仇子玉想说不重要,一切都结束了。她再也没有危险,世间也不会有能质押、胁迫她的人。
    可他却说不出拒绝敷衍的话,哄道:“半时辰后我们便启程,一切话在路上说。好吗?”
    “好。”许临清拉着他进屋包扎,又准备来拽王留,男子笑笑,摇头道:“我无事。我与叶昭君收拾些物什。”
    里间许临清一边为他细心包扎,一边道:“这次也是因为我你们才涉险的吗?”
    仇子玉回避道:“不算多凶险。”
    “可比起你平日里安然无恙的回来,此次被人砍伤,如果再深半寸便可见骨,还不算凶险吗?你为何总是不在意身体。”
    “健健康康的不好吗?”她语气中带着气愤。仇子玉反过来还要开解她,道:“受伤了也能医治,想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
    “哪怕代价是生命吗?”
    “是。”为了你,付出生命也值得。
    他没有说出让她有压力的那句话,只是她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眼角湿润道:“你真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仇子玉伸出左手揩去她眼角落下的泪珠,道:“像我这样的人,有许多。他们都愿意为了你奉献生命。”
    “我值得吗?”女子闻言泪水潺潺,落了他一手,仇子玉忍着心中的酸涩,望着她的双眸,浅笑道:“值得。千般,万般都值得。”
    如此深厚的情意,为她出生入死的仇子玉,彻夜不眠为她医治的王留,往事相交同她亲密的叶昭君,还有许多人吗?她为何,以何值得让他们付出。
    “别再做危险的事了,好吗?”她担忧道,朦胧的眼珠中全是关心。
    “好。”他答应她,他从不会拒绝她。
    回京路上,风平浪静。
    “外头真热闹啊。”女子掀开车笭,注意力皆被外面摊位林立,嘈杂热闹的景色抓去,她此言一出,仇子玉立停了车,准备陪她下去逛逛。
    许临清见状忍俊不禁,道:“又去?再这般拖着,隆冬都不一定能到京城吧。”
    叶昭君在旁无谓道:“京城有他们,不急于一时。”
    女人摇头道:“我有些想快点回去了。”
    王留坐在她的身侧回头,望着她的侧颜,问道:“怎么了?”
    他随时关注她的身体与疾病恢复情况,以为是有什么新的反映与症状。女子道:“我近日脑海中会有模糊的画面,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的记忆。”
    这是件好事,王留见她似乎眉间有淡淡的闷郁,于是问询道:“无论是否能恢复记忆,都不必担心。你永远都是许临清,我们的主公。”
    “我只是在想,如果到了京城,遇见从前的故人,可我已经认不出他们。这,会不会不太公平。”
    “有何不公平。”
    女子止语,不知该如何诉说,旁边的叶昭君及时为她解释:“她的意思是,被忘记的人会失望。”
    见许临清点头,王留沉思后安慰道:“失望便失望,你不必放在心上。”诚然,他也曾因为她将他忘的干净而难过,但是他难过归难过,只要她开心便好。如果因为自私想让她想起从前,却因此勾出她压抑、伤心的往事,那算什么故人。
    他这话真是没有半点安慰人的效果,许临清失笑摇头。仇子玉却赞同道:“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回京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这话说的,我难道还是皇帝不成?”
    她说的玩笑话却让众人沉默,半晌,她的笑容凝固随即淡下来,轻咳声后道:“你们一脸严肃的表情作甚,看着有些吓人。”
    她不知,但车上的人都知,陈亭稚传来信,京中已控,万事既成,只等她回去。
    至于她是不是皇帝,不过她的一念之间。
    直到进京后,许临清才明白那日马车上的沉默是何意。
    尤其是当身穿素雅的陈亭稚用一双钟天地之灵秀的眼深切的凝望她时,当他说出那句:“你回来了,我们为你准备了份礼物。”
    他指着侧身后的王位。
    许临清茫然道:“什么意思?”
    随之众人皆至,有身穿盔甲的将军,有布衣红巾的老者,有紫衣淡雅的长身男子,有从大殿之外赶来的手握重矛的年轻男子,还有一对长相相像的兄弟,一人沉稳,一人骄矜,此时眼中都有泪。不,不止他们,几乎所有人望向她的眼眶中都有红。
    她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声响,不远处正有一女子疾行而来,她身穿繁重纹饰的异族服饰,离高台上的女子三丈远时便停下,双膝跪地,行跪拜大礼。
    “臣北荒绿海三十五部联盟领主阿日斯兰,参见陛下。”
    这是?
    许临清看不清女人的面庞,但她下意识的走下高台,向女人走去。
    阿日斯兰正叩首时,眼前出现女子的身影,她坚持行完贵礼,许临清只好待她礼毕后才将她扶起,问道:“你方才为何要叫我陛下?”
    门外鱼贯而入的使臣手中皆捧着奇珍异宝,草原神物,恭敬的立在道旁。
    立在皇位侧边的男子顺着阶梯谨卑退下,众臣随他一道分立两旁,许临清回首望去,发现众人正以臣服的姿态躬敬于她。
    这...
    “因为您唯一有资格登临大殿之人。”
    许临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尊捧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但基于对他们的信任,她并没有迁怒。只是道:“诸位,此事还需商量。”
    她一锤定音,众臣自然不会反驳。只是之后的日子中,他们时常相伴。
    “为何要做此事,是我从前想要达成的吗?”她问陈亭稚。
    男子不知该如何作答,其中确实有他的私心在。但他不愿在她面前剖露出他冷血、算计的一面,斟酌道:“你不愿意吗?”
    他的反问让女子凝眉,不忿道:“我只是不喜欢被安排,被强迫做什么。”
    “而且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不觉得这样很荒唐吗?京城从前的皇帝呢?你别跟我说京城从来没有皇帝。”
    陈亭稚不必骗她,于是道:“长宁与你有仇,一直想要你的命,可我不想你死,所以...”
    “你杀了她?”许临清不赞同的追问。
    陈亭稚摇头,他深知许临清的秉性,她为人磊落善良,绝不会牵扯无辜之人,有时面对敌人都会有几分恻隐,所以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她都不知晓。他原本以为谋划助她安稳登上皇位,君临天下后世间再无能伤她、辱她之人。可她此番失忆,并不能接受。
    “还未。”他说还未,便是已有打算,只是顾及她还没有动手。
    女子沉思后道:“无论是长宁还是做皇帝,这对我来说都太突然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不愿意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去做决定。”
    “天下之主诱惑太大,我要对你们负责,要对天下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我不可能在不知前尘往事的前提下接下这份礼物。”
    确实,他此举是鲁莽,但他只是觉得已经到时候了。她奔波数年,被追杀,被胁迫,被蹂躏,为人鱼肉的日子过的够了。这个位置的四周都是她信赖的衷心之士,在众人的保护、护卫之下,她再也不必过那样的日子。
    可他或许忽略了,哪怕失忆,她也是有知觉,有选择的完整的人。
    她可以选择跌宕的人生,不安居于一隅,哪怕此隅是金灿高贵的皇位。
    京城西南军营。
    许临清走在此处有些忐忑,只是她听说她母亲从前的部下秦军驻扎在此处,她便有些迫不及待的想来看看。
    只是在军营演习训练的众人里,她不认识一人。尽管他们望向她的眼神中都是善意与尊重,她喉咙一紧,心头涌起一份熟悉的感觉,似乎这种同将士相互信任的经历刻在她的骨骼中。
    “主公。”秦健不知道她来,在看见她的下一刻便停了督练,快步走到她身旁,尊敬行礼。知晓她的意思后,众人在私下还是按照旧制唤她主公,早已被王留喊的习惯、麻木的许临清轻嗯了声。
    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她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此时她终于明白仇子玉当时的心情。
    不知亲疏,若是过于亲切、过于疏远都是不妥,可当她看见秦健手握的矛戟后,可算找到个适时的话题,道:“这矛真长,用着顺手吗?”
    秦健笑道:“当然顺手,这些日子还多亏了这矛戟,我们才能无往不胜。”
    “给我耍耍,可以吗?”她问道。
    当然可以,秦健将矛戟递给她,女子接过矛戟后仔细端详,熟悉的感觉逐渐扩大,她情不自禁的反转手腕挥动这重型武器,飒飒风声中她似乎看见黄沙弥漫的战场,还有鲜血弥漫的长枪。
    她的脸色苍白起来,却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她曾经上过战场,也亲眼见过死亡,是吗?许临清忍住不适,停下动作后,扯起笑容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巧工。”
    她将矛戟还给秦健,告辞道:“那我便先走了。”
    “主公不去营中看看吗?”
    “不了,我不认识众位将士,去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秦健本想说无论你认不认识,众将士们还是像在临城一样信赖敬仰您,希望确认您的安危。但是她走的太快,秦健并没说出口。
    这种无所适从的陌生感觉一直捆绑着她,让她无法面对众人眸中的希冀,她如果,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从前呢?她该去哪里,她该如何得知真正的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可她明明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了深厚的熟悉、情感。
    “临清!”阿日斯兰穿着常服走来,在她身后喊她,等她回头后快步笑着朝她走来。
    “阿日斯兰...”她记得女子的名字。
    “对,真棒啊,记得我是阿日斯兰,是你最好的朋友。”斯兰像是鼓励小孩似的夸赞她,许临清自然勾起嘴角,笑着面对她的夸张。
    “名字而已,我能记住。”
    “能记住名字就很不错了,从前的事想不起来就不想呗。”
    “你跟他们一样,说的话都是让我不必急,想不起来就索性不想。可是为什么你们会这样想呢?”
    阿日斯兰与她肩并着肩挨着走,侧头笑道:“大概是我们觉得比起从前的回忆,现在的你平安健康更重要吧。”
    “从前我与你的回忆不是说不重要,很重要啊,我们在草原策马,在夜间袭伏,在我年轻莽撞的时候我遇见的你,那时候你真是个怪人。我严重怀疑你那会连笑容都是记着数的...”她故意学着从前许临清的样子作出苦大仇深的冷酷模样。
    “好了今日已笑了三下,再也不准笑了,不准开心了。”斯兰粗着嗓子夸张道。
    许临清被逗笑,问道:“看起来我从前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是啊,从前你怎么快乐的起来。”阿日斯兰能理解她,毕竟他们有相似的经历,所以她的口吻中又多了几分释然,“有一日你突然昏迷不醒,我才对失去你有了实感。在我映像中,哪怕世间所有的人都死了,你也会从树后迤迤然的走出来,以胜利者的姿态。”
    “我不想失去你,所以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身边的人都是这样想,所以许临清才会感到愧疚,她无以回报,更不知道如何回应。
    “至于皇位。我还是那句话,普天之下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你早早登基,尔后随我去草原玩玩呗。”
    “我已臣您,百万顷草原都是您的,如果您还不满意,我接着为你往北推。”许临清觉得她插科打诨没个正形,但又朦胧的感觉她似乎常常在自个身旁说些没边际的话,所以也不觉得突兀。
    “如此大的疆域,何必臣服他人,受制于人的滋味总是不自由的。哪怕再多的容忍也是他人给予的。”
    阿日斯兰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听完后压着嘴角对她道:“真的,我头次见君王劝臣子自立的。你真是,跟从前毫无两样。你站在我的立场思考作甚,你该站在自个的立场上,作为君王,将一切握在手中才是良策军法。”
    许临清却不这么认为,她淡淡道:“作为君王,或许该站在万民的立场思考,而不是思一人之思。”
    阿日斯兰听出她所言皆诚,罕见的沉默了。这是君王该做的事情吗?这是君王能做的事情吗?
    她从未想过这条路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我只是随口一提,其中艰辛,难以推进落实。”许临清想掩饰她心中暗自的期望。
    斯兰却郑重摇头道:“或许可以走通,但如果只有一人能走通,那一定是你。”
    许临清笑道:“你又来了,看来不把我推上去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斯兰坦诚的很,直接道:“如果您登上皇位,我从此荣华富贵永存。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一定兢兢业业为您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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