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鬼魅越发笑得讥讽,「他该告诫你才是。」
    「这正是天师让我警告你的。」拧身在石桌前坐下,离姬与韩觇面面相对,w丽无双的女子,嗓音娇脆却句句狠戾,「尽好你的本分,别自作聪明。小心引火上身,到时候自身难保。」
    韩觇不做声,把桌上的簇新拨浪鼓丢进湖里。湖面上荡起一片涟漪,须臾过後,又是无痕无迹。
    「哼!」离姬不屑,唇角微翘,柳眉蹙起,款款摆摆,再度向水中走去,「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好自为之。」
    断断续续的箫声低低如诉,韩觇看一眼她头颅高抬的高傲背影,披帛似云,裙裾如波,轻纱裙掐出盈盈一握一把纤腰,如此姿色,该是九天之上的神宫妃子,而非污浊人间的媚俗妖孽:「你也好自为之。」
    离姬回头,笑容嫣然,描画细致的一双丹凤眼里尽是轻蔑:「天师说得没错,你这人败就败在你的慈悲上,太心软,太轻信,旁人落一滴无关紧要的泪,你就能剜了自己心头的肉。」
    她摇头,她失笑,婀娜妖娆的背影每踏一步都漂亮得仿佛舞蹈。韩觇握著竹箫,安坐在亭下问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你呢?对他难道不是轻信?」
    「住口!我那是喜欢!」离姬蓦然停了笑。恶狠狠扭过头,她睁大眼瞪著韩觇,尖尖的下巴被月色勾勒得锐利如刀,「是喜欢。因为喜欢,所以相信。我相信天师。」
    她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被纱衣紧紧包裹的胸膛剧烈起伏。失了平日的嬉笑轻浮,湖面上倾倒众生的女妖与世间所有平凡女子没有丝毫差别,会疯狂,会偏执,会痴妄,会为了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哪怕毁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韩觇敛下目光,看向自己握著竹箫的手。那手是残缺的,右手无名指处空空荡荡。
    倏忽几日,城中再无异事。新来的卖货郎同东街的杨寡妇抱怨,货担内少了一只拨浪鼓,钱袋里却莫名多出几颗碎银子。
    「一只拨浪鼓要不了这麽多……」实诚的年轻人为难地皱起眉。
    杨寡妇嘻嘻地笑,手指头上的指甲尖尖长长,拽上货郎的衣袖,拽著拽著就把他拽进了屋子里。
    杂货铺里的鬼魅不著痕迹地把门帘掀开一角,铺子外的道士一如既往映入眼帘。七月正午的阳光耀眼刺目,白花花的光影里,白衣翩翩的道者器宇轩昂,站在小店门外,只一个身影就占去了天下人的注目。
    片刻後,韩觇听见他的衣摆擦过门槛的o声,一步接一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而来,一如他说话时的声调,沈稳,端重,刻板。
    三天前,从来只在店外观望的道士径直走进店里,站到了内室的门帘前:「韩公子,在下有一言相劝。」
    暗室外的妖怪和暗室里的鬼魅俱都吃了一惊,竖起耳朵听他的下文。
    道士难得显出了几分踌躇:「如若方便……」
    「嗯?」韩觇等得心焦,「什麽?」
    「可否将货架略加整理?」仿佛觉得说得还不够直白,古板的道士绷著看不见表情的脸,直言不讳,「太杂乱了。」
    老实是可爱,如果太老实,就是可恨。
    韩觇久久说不出话。
    在门外足足站了十天,日日风雨无阻的道士,昂著脸,犹自候在帘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
    暗室里的鬼魅咬碎了一口银牙:「杏仁,送客!」
    他竟也不气恼,下巴微收,弯腰告辞:「贫道叨扰。」
    走至门边,里头的鬼魅按捺下了怒气,冷声嘲弄:「道长是不染人间烟火的化外人,小店鄙陋,恐怕再收拾也收拾不出『干净』二字。可否请道长赐教一二?」
    道士离去的身影凝住了。帘後的鬼魅勾著嘴角笑得算计。
    原以为他会一如往常,高抬著下巴,拂袖而去。却不想他当真留下了,一言不发,挽起袖子,登上木梯,三下五除二就把货架最上头的大小箱盒全数取下,动作干净利落,不给韩觇半点插嘴的余地。
    连日雷雨,店内飘荡著一股潮湿的气味。古旧的木质货架被压得摇摇欲坠。傅长亭信手从架上抽出一个木匣。匣子上也沾了几分潮气,里头放著一小块黯淡得看不出本来色泽的暗黄织品。
    「这是从前朝皇帝的龙袍上剪下来的。」杏仁搓著手紧紧跟在傅长亭身边,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手中的木匣,「小心些。花了三个铜板买的。」
    傅长亭举头再看,成堆的铜制器皿中藏著一只黄铜方盒。盒子虽小,却极有分量,入手便是一沈。屏息打开,里头却只有一根青黄两色相间的羽毛。
    「维鸟之羽。」懒洋洋地在账台上翻个身,化出原形的山楂吸了吸鼻子,「那是应祸之鸟,身上的东西也不吉利。」
    金银器械,铜镜锡器,各色各样,不计其数。外域的透明酒瓶,本城绣娘亲制的绣帕,路边捡来的一枝干枯的花,只有传说中才有的上古遗物……店内几乎应有尽有,收藏浩瀚如海,好似要以尺寸之地将天下尽数纳入。
    短短两日,仿佛已经将世间所有物器看尽。傅长亭时常会不由自主停下手,仔仔细细察看架上的货品。内室中的鬼魅,收著这些东西做什麽?
    在最靠近内室的木架最顶端,孤零零地摆了一只小小的香炉。不同於其他货品的干净整洁,香炉上蛛网盘结,厚厚的积灰将炉身整个裹住。长臂轻舒,傅长亭忍不住伸手把它够下。
    「哼。」门帘後逸出一声轻哼。始终在窥视的鬼魅抱著臂膀靠在门框上,将门帘拉开稍许,冷冷看他的举动。
    拂开炉上的灰尘,赫然是一只做工精致的紫金香炉。留心用手指摩挲内壁,炉内镌刻有经文,寥寥几字,说著此炉的来历──取自昆仑,铸於蓬莱,收於终南。
    「这……」傅长亭转身向内。
    门帘挡住了韩觇的身影,只能由门边的缝隙里看见他垂落於地的纱衣衣袖:「想要就拿去。」冷漠疏离,仿佛不关痛痒。
    「嗯。」道者点点头,爱惜地用手拭去香炉上的灰尘,「终南之物,不得流落於外。」
    一本正经的话语,一本正经的口气,一本正经的眼神。
    「噗嗤──」,店内的兔子和狸猫忍不住笑出了声。
    帘内也同时传出一声嗤笑。降妖伏魔是正道,收回旧物是正道,在你终南派眼里,只要是你想的,就是天经地义的正道。
    讥讽的话语尚未出口,那头突然伸手,越过门帘,递来一串珠链。被经年香烟渲染成墨色的木珠散发著淡淡幽香,粒粒滚圆,颗颗滑润,长年戴在道者的腕上。
    垂下眼,韩觇定定地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性喜整洁的道士,连一双手也始终保持得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圆润,关节处有著练剑时留下的厚茧。黝黑的珠链挂在他的指间微微晃动,他的视线也不由自主跟著一起摇摆:「做什麽?」
    「终南之物,亦是公子之物。贫道以物换物。」一如既往是那般理所当然的口吻,天下间似乎从未有过傅长亭不能理直气壮说出口的话语。
    帘子与门框间被拉开了窄窄一道缝隙,门内的鬼魅垂著头,只露出了小半张异於常人的苍白面孔。门外的道士执著地伸著手,总是正气俨然的脸庞同样被帘子挡住了大半。
    「一个香炉值不了这麽多。」韩觇别开眼,视线沿著他悬在半空的手臂一路望向那双如他手中珠链般墨黑幽深的眼眸,「道长若真过意不去,在下便向道长索求一物。」
    傅长亭的眼中闪了一闪:「何物?」
    「你身上的道袍。」门帘後的鬼仰著头,眼神坚定,神情肃穆,嘴角边全无一丝笑意,「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道者的脸上透著讶异,沈吟一会儿,他郑重点头:「好。贫道这就为公子取来。」
    连一声为什麽都不曾问过,他飞身登上木梯,端端正正把香炉放回原处,一摆衣袖就昂然而去。追著他的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韩觇斜倚著门框,愣怔许久,止不住慢慢把双眼弯起:「真是个木道士。」
    木道士一去却不再来。韩觇直直坐在内室的格窗下,看著窗外的日光从灿烂的金色变作火烧般的红色,再到朦胧的灰,全然的黑。店内寂静,再无来客。
    点起手边的烛灯,鬼魅摇摇头,唇角微扬,火光里映出一个自嘲的笑。拿起竹箫,韩觇去了霖湖边。
    霖湖山水如昨,黑沈沈的水面掩盖了一切,了无痕迹。月色溶溶,波光粼粼,箫声零落。吹奏了许久的曲调断断续续,不一刻就被风吹散。韩觇索性止了箫声,抬起右手,看自己指间的残缺。难怪人说,要落个全尸。不过失了一根手指,没想到,就会辛苦如斯。
    伸长臂膀,把手举得更高,鬼魅歪著头,饶有兴趣地将自己的断指一看再看。中指与小指间的空白,刚好把天边窄窄的下弦月盛在正中。双指夹起、松开,月亮时隐时现,眼前时暗时名。玩腻了,韩觇垂下手,望向天空的双眼跟著一起落下,指间的月亮换成了长亭外驻足而立的道者。
    这道士口口声声嚷著妖孽,自己却跟精怪似的,常常一声不吭就站到了眼前。韩觇举著手掌,透过指缝笑吟吟地看一步步缓缓走来的他:「在下以为,道长是反悔了。」
    傅长亭还是那张已经万年不变的刻板面孔,意外地,枯水般单调的声调此刻却有些不稳:「贫道的道袍旧了,这是师弟的。」
    为抚慰苍生,终南弟子散落天下。不过离此地最近的道观,也要在明州盈水城内。以凡人的脚程,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整整三天方能到达。即使是术法高深如他,想要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往来,也并非易事。
    常人眼中,那不过是一句调侃的戏言。想不到他竟这般当真。韩觇始料不及,落下手,借著月光怔怔地对上他的眼。总是衣冠齐整,步伐从容的道者,不染凡尘的洁白衣袖沾了烟灰,不履红尘的皂靴带了湿泥,压在到道冠下的发丝松了,散落在额前,被汗水浸得湿透。
    他胸膛剧烈起伏,轻咳了两声,干涩的声音盖不住粗重的喘息:「新的,从未穿过。」
    都喘成了这样,还不忘一板一眼地解释。
    韩觇笑得更浓,曲起手肘撑著石桌,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执著竹箫,虚晃晃点向他的胸口:「若我只要道长身上这一件呢?」
    喘息未定的道者脸上一紧,低下头,沈沈望进他溢满笑意的眼。狡黠的鬼魅镇定地同他对视,恶意地要从他眼中看出为难:「当时在下说,在下要一件道长身上的道袍。」
    两两相望,他不言,他不语,彼此盯著对方眼中的自己。半晌过後,傅长亭眼中光华一闪:「好。」
    双肩微振,宽大的外袍应声褪下。
    韩觇但见眼前一片雪白,几番抖动,道者那绣著淡银色卷云暗纹的外袍已整整齐齐叠放在桌前。再抬眼,那头的道士一脸严肃,正要解开身上的腰带。
    「你、你、你……」张口结舌,手中的竹箫颤颤指著他,韩觇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你真是、真是……」
    你这道士,难道从未听说过「玩笑」二字不成?哭笑不得的鬼魅不知该从何说起:「你这道士……你……你别脱了!」
    傅长亭犹自抓著腰带,不解地看向神情突变的他:「公子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哈……」克制不住,他大笑出声。手臂横放在桌上,韩觇捂著脸,笑得前俯後仰,「你呀你,你这道士……」
    该说你什麽好?一边笑一边连连摇头。清朗的笑声融进了风里,湖面上吹开阵阵涟漪。
    傅长亭默不作声任由他笑,实诚的道士这时候才醒悟,自己又被作弄了。拧起眉头,他狼狈地紧了紧衣领,眼神中抑制不住透出几分愤然。
    韩觇见了,笑得愈加促狭,连著咳嗽几声,方才勉强止了笑。拉开桌上道者不远千里送来的报复,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笔直流畅,一如眼前说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点没变。」心中的喟u脱口而出,鬼魅感慨万千,衣襟上苍蓝色的与袖口细致的卷云暗纹,皆是昔年模样。
    昔年,他犹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时,终南山间缭绕著薄纱般轻柔的苍茫晨雾,锺楼上的青铜大锺悠长低沈响过三响,早课时分,三清殿内外星罗棋布坐满垂首低诵的道子。莲花样的精致道冠稳稳拢住了如墨的青丝,衣襟上苍蓝色的滚边衬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颜。刻苦的弟子们正襟危坐,低敛的眉目蕴满了宁和,岚风将他们的衣袖吹起,暗绣在袖扣的花纹隐隐绰绰,如烟的雾气里,洋洋洒洒,相连成一片银色的云海。浩浩渺渺,一直照进他百年後的幽梦里,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按辈分,你应该尊我一声师叔。」鬼魅的口气中带著刻意的夸耀,只是脸上毫无得色,「你师父金云子师从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门最晚,若非师兄在山脚下捡到我,我早已轮回往生。」
    师父说,他被父母遗弃在山下。刚好师兄偷出山门下山玩耍,听到哭声,於是就把他捡了回去。那时,他已经三岁,可是这些事却一概都不记得。倒是师兄三天两头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著他的脸反复揉搓,啧啧感u:「瞧这细皮嫩肉的,我这是捡到了宝。」
    一旁有其他师兄起哄:「可惜是个小子。是个姑娘多好,白捡一个媳妇。」
    师兄也不恼,咧著嘴笑得比他们还大声。只有他,挣扎在师兄的手底下怎麽也逃不脱,急得两眼都是泪。
    因为排行最末,师兄们总爱欺负他。那时年纪小,本事也没学会几样,被欺负惨了只会蹲在一边哭。师兄总是心急火燎地跑来,一个个把欺负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後摸著他的头,揽著他的肩,挑著嘴角笑得张扬又骄狂:「小师弟是我捡来的,我的人。欺负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划。」
    「同辈里,师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师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压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贴在洁白的衣衫上恋恋不舍地徘徊过一次又一次,韩觇的眼中看不见天边的弦月,也看不见面前的傅长亭,目光迷离,满满都是这深深浅浅纠缠不休的花纹。
    傅长亭沈声道:「师父从未告诉我这些。」
    终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复一日的香烟里。
    执著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这些。」
    鹤立鸡群的大师兄只要目无下尘地从他们这些天资平庸的师弟前昂首走过,留给他们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过都是无关紧要。
    「你可记得同辈中所有师兄弟的名讳?何时入门?师从何人?修为如何?」
    「……」傅长亭老实地低下头摇了一摇。
    韩觇的手指画著圈,最後停在了道袍胸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师兄恨他。」
    无论羡慕、嫉妒、喜欢、憎恨,世间事最可恨,莫过於你将他日日夜夜挂在嘴边、映入眼里、刻进心底,而他却云淡风轻,无事人一样,从未将你正眼看过。
    「论刻苦,师兄不下於他。论勤奋,师兄从未懈怠。论悟性,师兄也是聪明绝顶。但是,以天资……」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挣扎也抵不过生死簿上那轻描淡写的一笔。只这一笔,却成了师兄一生的偏执。话题扯远了,韩觇恍恍然回过神,看了看神情专注的道士,慢慢将右手抬起,「你师父第一次看我,是因为那只香炉。」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长亭晃了一晃,韩觇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一字字问他:「依终南律,贼盗者,作何讲?」
    傅长亭的语速同样缓慢,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面容沈痛的他:「贼盗者耻,与羞辱师门同罪,断一指,逐出师门。」
    「所以,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里说得轻松,始终在道袍上流连的手指慢慢压著衣襟划过最後一道,韩觇狠狠收回目光,一如当日在山门前回望的最後一眼。左手一拂,又将整个包袱盖得严密,不曾泄了一丝空隙,「乖侄儿,师叔被你逗得开心。可要我告诉你,终南的宝物法器都藏在哪儿?」
    不理会他的玩笑,傅长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未及收回的右手。
    「你……」韩觇吃惊,奋力要将手挣脱。道者的掌心热得滚烫,炽烈得让他想起那只药瓶上温暖的余温。鬼魅性阴,只需一点点热度就能充实整个空荡的心房。
    傅长亭的眼中依旧看不到喜怒。他执意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在腕间撸过,好似三月间从湖边柳林里吹来的和煦春风,拂过两人交握的手指,擦过韩觇的手背,最後捋开衣袖,握住了鬼魅细瘦的手腕。
    韩觇但觉腕间也是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却是白天傅长亭隔著门帘递来的那串珠链,正摇摇晃晃套在了自己的腕上。
    不等他发问,傅长亭先自开口:「有益修行,助你早入轮回。」
    「我不……」拒绝冲口而出,韩觇用力後拉,想要挣开他的手,结果,拉扯著珠链的左手也被他箍住了。
    道者的手心紧紧贴著他的手背,纠缠在一起手指彼此交叉。韩觇发现,傅长亭的眼正直剌剌直视著他的断指,心头一跳,越发挣扎得用力:「你放手!」
    即使此刻,也未见这平日里规行矩步的道士有半分的退让,手掌一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背,任由他铭刻著羞辱的手直白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你!」韩觇红了眼,咬紧牙关,撇开头,不愿从他眼中看到半分的不齿。那样的目光他看过太多。不需要这刚直不阿的道士再来重复。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断指之间,他双眼清透,还是那张对妖邪断罪问死的无私面孔,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哀怜,「轮回去吧,人世太苦。」
    上一回有人对他如此说话是什麽时候?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这样灼热的掌心,寥寥八个字,一路从耳朵直直落进心底,如同他方才丢进湖里的胭脂盒一般,「咚」地一声轻响,泛开无数涟漪。心酸、委屈、悲伤、愤怒,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全数被他短短的一句话唤醒,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上,却又全数被堵在了喉头。
    你这冠冕堂皇的道士,你知道些什麽!你又能体会多少?
    许久许久,始终半垂著眼的鬼魅徐徐抬头,清秀俊逸的脸上一双饱含讥笑的眼:「我、不、愿、意。」
    第五章
    「那位道长喜欢你!」月上柳梢头,离姬坐在石亭外的柳树上「咯咯」娇笑。枝干弯曲的树木向著湖面平伸出一枝粗大的枝桠。穿了一身嫣红纱裙的女子惬意地半躺在上头,金红色的披帛自臂弯里滑落,和著身下的柳枝一起,在夜风里款款飘荡,「上一回你这麽笑是什麽时候?」
    话尾被拖得很长,她好整以暇,嬉笑着看神色倏然紧绷的他。那晚她自始至终在湖下看得分明,傅长亭的道袍,韩觇的记忆,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而你……」。
    韩觇缓缓从袖间取出一只泥娃娃,抬手扔进湖里:「我师兄不喜欢你。」
    离姬掩著嘴,又是一阵笑。她坐起身,两腿悬在是干下,跟著披帛与柳条一起摆动:「你动心了。我会如实禀报天师。」
    「他不在乎。」
    「他在乎。」
    「他不在乎你。」韩觇扶著石桌,端正地坐在亭下,斯文得像个前来游湖赏景的书生。转过头,他同情地看向她绝丽的容颜,「师兄不喜欢你。」
    无数次,直白地、坦诚地、苦口婆心地,一次又一次,同她说了无数次。得到的却始终是她激烈而执拗的宣告:「他会的!他会喜欢我的!见过我的男人都会喜欢我,无一例外!」
    「为什麽?」韩觇不解,单只因为他不曾被你的美貌诱惑?
    这回轮到她来反问他:「那你呢?那道士做了什麽?」
    张口结舌,韩觇默然了。
    木道士什麽都没做,一如既往弓著背,勤勤恳恳在货架前将杂乱无章的货物归置整理。
    「这是什麽?」他常常对架子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发问。
    杏仁凑过去看了一眼:「雷兽的腿骨。」
    傅长亭抿起嘴,把盒子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做什麽用?」
    「据说打雷的时候拿著它,可以引雷。」山楂从梦里醒来,伸个懒腰,再从账台上的盘子里抓一颗杨梅丢进嘴里,「其实没什麽用。」
    皱著脸再思索一阵,傅长亭摇摇头,又从架上抽出一个铁匣:「这是……」里头的东西同样古怪。
    杏仁踮起脚探头看了看:「东海夔牛的耳朵。」
    不等他追问,兔子往嘴里丢了颗杨梅,嚼得津津有味:「把它放到耳边,可以听到鼓声。」
    傅长亭半信半疑,拿著牛耳慢慢往耳边送。还未听到鼓声,倒是内室里的韩觇「噗嗤」一声笑了。
    「假的。真的怎麽可能在这儿。」山楂好心告诉他。慢悠悠从盘里挑了一颗最大的杨梅,狸猫的眼神里带著一丝轻蔑,「四个铜板的东西,能有什麽用?」
    大荒山中的绿草,无定河边的鹅软石,奈何桥下的黄泉水……鬼魅收进店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如此,听起来玄妙,却一无是处。傅长亭愈加不解,韩觇如此用心地收藏这些,是想干什麽?
    疑惑地转过脸看向那藏蓝色的门帘,门帘的後的韩觇也在看他。望见他脸上百般琢磨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鬼魅心情大好,「噗嗤」又是一笑。
    听见笑声,道士更莫名,把匣子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孜孜不倦的样子像极了存心要在先生跟前大展身手,却开口就背不出头一句课文的学生。
    真是个较真得容不下一丝疑问的道士。韩觇在心里感u。
    这成了鬼魅的新乐趣。尤其是下大雨的日子里,他搬一把青绿!亮的老旧竹椅大大咧咧坐在店中,杏仁捧著茶盏,山楂为他捶腿。韩觇半阖著眼,闻见空气里湿嗒嗒的雨水气息,闲闲地看忙得一头热汗的傅长亭站在货架前冥思苦想的模样。
    「道长,你脸上长蘑菇了。」指著他高高皱起的眉头,韩觇笑得一脸无邪。
    听见他的调笑,傅长亭揉一揉眉心,半转过身,手中举著一截短短的白色小棍:「这是指骨,谁的?」
    难道你又疑心我吃人?心中想著。韩觇不笑了,身躯後仰,像是要把整个身子完全陷进竹椅里,压得椅背「吱吱」作响:「我的。」
    张开手,残缺的手指再不能抚琴弄箫,也罢,原先他就不好这个:「人死总要落个全尸,不是吗?」
    傅长亭手中一沈,惨白的指骨忽然变得沈甸甸的:「为什麽在这儿?」
    没有用绢布包裹,没有以锦盒盛放,更没有挖地三尺深深埋葬。这样的东西,居然就这般随手塞进盒子里,丢到货架上,同浩如烟海的杂物混在一起,放在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里。
    「因为它也没用了。」像是能猜透他的心中所想,韩觇看了看门外渐收的大雨,站起身,向内室走去,「既然是没用的东西,就不需要费心。」
    他浅笑,他又皱眉,眉心蹙得深刻,把一张原就端肃的面孔绷得更阴沈。擦肩而过时,傅长亭猛然拽住了他的衣袖,韩觇愕然回头。屋外下著雨,傅长亭的声音如夏季的雨水般清冽却又掺杂著一分暖意:「好好收著。」
    这道士,总喜欢硬塞东西。每每都是强抓著手,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往手心里送,不给半点推却的余地。
    说完话,他再度转身,弯下腰,一板一眼把架上长短不一的盒子一一取下,打开,擦拭,又合拢,偏头思索一阵,端端正正放置到更合适的位置。一旦落手,他绝不游移,从未见他将已经归纳的物品再放置第二次。道士不爱说话,阴阴的天色下,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水光描摹得更显俊朗。原先以为,他师父金云子已经够寡淡了,没曾想,居然还能让他找见一个比他更无趣的弟子。
    韩觇不可奈何地看著手里的木盒,那里头存放著他的骸骨,他曾存活於世的唯一证据。视线下落,瞟到了腕上的珠链。
    傅长亭给的木珠链终究还是戴在了他的手上。平日里没有察觉,这面目清俊的道士其实也长得健硕,在他腕上刚好适宜的链子,悬在韩觇腕上就足足多了两颗珠子的尺寸。韩觇不知不觉多了个习惯,无事时总爱用左手将它自掌根起,缓缓捋到臂上,反复揉搓碾压。
    手中的盒子是温温的,腕上的链子也是。不止如此,甚至木架上由他经手放置的货品、门下日日被他的道冠撞响的铜铃、账台上还余著半碗茶汤的茶盏……整个小小的店铺似乎都染上了他的气息,不再暗淡颓靡,而是井然有序,在雨後清爽的微风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即使是这光,也是温暖的,如同他贴著他掌心的手。
    这道士,整理的不是他的店,而是,他的心。
    「我不愿轮回。」拉起那道日日罩在眼前的门帘,韩觇看著空荡荡的房间,脚步凝固在了门前,「因为人世太苦。」
    背後的傅长亭倏然停住了手,挺起身,转过头来看他。
    韩觇迟迟没有回头,一径望著房中那扇小小的格窗出神。这些天来,时常透过缝隙偷看外头的他,间或撞上他的眼。傅长亭的眼中总透著几分深沈,幽幽的,只一眼就看进了他的心。他在为他惋惜。韩觇甚至能从他无悲无喜的冷峻面容中找出一丝怜悯。他,傅长亭,紫阳真君转世,誓要收尽天下异族的冷面道者却在可怜他,一个游荡於人间的孤魂野鬼。
    木道士,世人妄说你铁石心肠,却原来,这般柔情似水。嘴角克制不住地上翘,鬼魅却笑不出来,他知道他在看他。这道士最可恨的就是他静静望来的目光,木雕石刻的明明来勾一勾嘴角都嫌费力气,这无声无息的目光却每每都能从他心中挖出最隐藏最深的秘密,一如在如山的杂物中,他却轻而易举就能翻出他的断指:「轮回转世又能如何?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何曾不是苦?贪嗔痴妄,悲哀怨憎,又有何乐趣?已经苦过一世,何必自找烦恼再去苦生生世世?」
    生而为人,挨饿受冻是苦;生而为物,日晒雨淋是苦。总为草芥,为人碾,由人踏,何尝不是苦?哪怕积德九世,日日行善,一朝天异象,呱呱坠地,生而为天子。凌然万万人之上,坐拥九万里山河。後宫佳丽如云,手中权势极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走一条鲜血淋漓的帝王路。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做一朝青天朗朗的圣明君。可有一日真心欢喜,可有一时真正潇洒?双眼一闭,不过坟前一g黄土,墓前一捧衰草。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尽数喝下,茫茫然,轮回又是一世,不过是将前尘往事再过一遍,悲欢离合,喜怒哀怨,这般一遍遍重复再来,委屈终究满腹辛酸,背叛依旧痛彻心扉,又能更改什麽?
    「轮回往复,阳寿到头终究难免一死。生生世世,死死生生,总有魂飞魄散之时,何苦把自己百般折腾?倒不如以现在这副模样安安心心地过下去,少费一番力气,多得几日清闲。」韩觇对傅长亭说道。同时,也在说给自己听。
    所以什麽都不必在意。拥有就意味著失去。与其失去时撕心裂肺,倒不如从来不曾拥有,至少就能心神安宁,无痛无怨。
    他执意强留人世,原来不是留恋,而是厌弃。傅长亭猛然醒悟,待要对他说什麽。韩觇却塌前一步,松手落下了门帘。清瘦的身躯随之被一片苍蓝色所淹没。
    薄薄一层布帘,犹如天堑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来由一阵失落,伴随著几许钝痛从心头升起,千言万语随著他的离开而堵在喉头,傅长亭茫然地站在原地,心中几番挣扎,双脚却被定住一般,迟迟无法向前。
    「别听他的。他的话得反著听。」看著道士颓唐的神情,杏仁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快要跌落的烛台,哈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再放回架上,「主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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