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未尽,帐内的光线却已黯淡下来。伍相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接着翻出地图与我商讨军情。
    白日里厮杀虽已令他疲惫不堪,此时灯火下的他的脸,却比平日显得更加精神。
    伍相似乎嗜血。
    “幸亏今日及时赶到,不然城门的那四十个守军肯定守不住了。”他指向了召西以西的一片树林,“楚军是从这个口子逃走的,估计今夜已经越过河岸,逃回都城了。”
    我点点头。此战竟然比我想象中结束得更快。
    “姑苏那边,有长卿先生的消息吗?”
    伍相摇摇头:“暂且没有,这是好事。今日一战,楚军吃了苦头,不会再来犯了,我们不如启程回姑苏,先休养生息。再往西便是楚国腹地,可假待时日,伺机行动。”
    “我不愿回姑苏。”
    伍相皱眉:“王君恋战?”
    “并非恋战。”我缓缓道,“今日所囚的那些妇人,伍相可还记得?”
    他知道我终于要开始说这件事了,踱步到一旁,盘腿而坐,叹了口气:“我早就告诉过你等我的消息,不要妄自行动。”
    “我以为勾践会在那里,一时愚昧。”
    他的眼神在灯火中忽明忽灭:“臣怎么会怪罪王君。若是臣在那里,臣也会做一样的事情。只是这次不巧,碰上了刚烈之女,秦国怕是要把这件事怪罪到吴国头上来。”
    我又想起那些妇人哭嚎的样子来。
    伍相见了,又柔声道:“秦女不是为王君而死,王君不必自责。”
    他的语气与平时斥责我时的严肃凛然不同,此时竟有几分宽慰之意。
    “不如把让他们按照原定的计划将秦女送到越国人手上,我们不再插手这件事。”我幽幽地说道,“伍相意下如何?”
    伍相思忖半晌:“不可。这其中端倪,越国人很难不怀疑。而且这女儿贵为秦国公主,公主一死,他们如何向秦王交代?到最后,秦国人难免还是会怪罪到我们头上来。”他停了一停,“不如让臣将一行人都杀了灭口。”
    “等等,要是把秦女调包,让人代她去呢?”我想起从轻帐里跑出来的两个年轻女子,“那两个侍女,似乎与秦女年纪相仿,口音体态也别无二致。”
    “不可。他国之人不可与信。”
    “那若是本王代替秦女呢?”
    伍相抬头,不敢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今天夜里,本王代替秦女去。伍相提前在附近守住,一旦本王的马车被送到了越国人手上,便把本王的马车劫走。夜色昏暗,他们只能自己去向秦王圆这个谎了。”
    “不可!”伍相高声呵斥,“王君怎么能冒这个险?”
    “本王不冒险,秦女自刎的消息不出五天就会传到秦王耳朵里。说不定我们还没赶回姑苏,秦国人就已经杀过去了。伍相放心,我在那里,他们自然会放松警惕,说不定还会让我接近勾践——到时候我岂不是可以手刃仇人……”
    伍相摇了摇头:“计谋虽好,不成规矩。你我赶快收拾回姑苏才是。”
    “伍相是怕本王有不测?”
    “这是其一。”他语气坚定,“其二,大王贵为吴国血脉,岂可容许他越国人玷污。”
    “伍相不要忘了,亡国之女,鄙如草芥。此举虽险,却是免于与秦国交战的唯一方法。伍相若还是担心,不如叫晨风带着本王的白驹随行,万一事态不妙,让他带着本王夜里逃出来便是。若是没能及时截下本王的车,你在这里——”我手指地图上的一处村落,“等我。本王会连夜和你回姑苏。”
    伍相似乎被我说服了,只摩挲着佩剑上的宝石。
    “伍相可曾想过,为何楚国人逃得这么快?”
    伍相沉默了,知道我和他想的一样。
    我接着说道:“他们压根没想打召西。此番进犯,只是为了护送秦女到越国人手上。这样小心翼翼、大费周章保护的秦女,要是死在了我们吴国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点点头,又道:“事不宜迟,臣现在就去备车马。”
    “伍相,越国人不过是蛮夷之子,秦王却要将女儿嫁给勾践,这是为何?”
    伍相似乎早有定论:“勾践自小养在楚国,这门亲事,怕是楚国人帮他求的。当年申包胥求哀公出兵救楚,想是从那时便打好了与越国联手的算盘。”
    吴国似乎腹背受敌。
    “镜儿。”他突然叫起我小时候的名字来。那时的我还不是夫差,只是跟在哥哥后面随伍相习武的黄毛丫头,“我常鞭策你为父报仇,可你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沙场上的事情你已略知一二,可有些事情我却怕你全无头绪。”
    他缓缓叹道:“国破则无家。伍员一生跟随先王,若是让王君蒙受半点侮辱,伍员以死不能赎罪。”
    他所犹豫之事,我并非全无头绪。上阵杀敌之人,保自己周全岂非易事?
    “我心意已决。”
    “王君,”他又嘱咐道,“记住,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回到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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