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餐饭,与银芭那场,除了地点有变、人物有变、心态有变之外,从本质上来讲,没有任何区别。
    十多个人的主桌,除了李家人和她们母女,都是达官显贵。
    但是,和旁边相比,显得安静又沉默,连刀叉碰撞的声音都一点儿听不见。
    应该也不能够用沉默形容,只不过是当所有的寒暄都已经讲完了,所有的笑话也都已经说尽了,几个不熟但彼此间又有故事,心怀小心思的人被硬凑到一堆,多多少少会显得有些尴尬。
    到最后,唐绵连表情都已经难得再多撑。
    她全程低头,只为是为了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当然,她内心也希望这场晚宴能尽快结束。
    这时,李家的公关团队请了人来唱粤剧,一来一往,场内好不热闹,盯着台上,倒让原本的不自在和尴尬消失。
    没一会儿,佣人开始上甜品。
    李谢安明让佣人先端给唐绵,一边和蔼地看着唐绵:“我听阿平讲,你好中意食芒果千层,所以特地让厨房给你做了点,你尝尝。”
    这句话再次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唐绵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余光里,黎靖炜正在与旁边的黎婧灿讲什么,没停顿,也没跟着人群往这边瞧。
    粗粗扫一圈,她发现,自己的甜品果然和其他人不一样,只好开口道谢。
    李谢安明听到唐绵喊自己董事长,便道:“你又不是宏盛员工。年轻人,就同Philip那样喊我嫲嫲就行。”
    “……”
    唐绵尴尬弯起唇角,却没顺杆往上爬地喊一声。
    她不明白李谢安明这样的做法。
    刚刚Emily离开后只有她二人,她明明借由那个不到叁分钟的时机把话说得还算清楚——她会在回蓉城后把那两份文件送回宏盛,或者是对方指定的地方。
    该翻篇的是得趁早翻篇,毕竟新的一年,大家都想有新气象。
    当时,对方神色未差,明明也答应了,但此刻,却再一次把自己拱到台面上。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让唐绵紧张和不知所措,她想看黎靖炜的反应,却不敢。
    于是乎,唐绵只得看了刘女士一眼也顺便环顾会场,看着桌与桌间弯腰敬酒的企业家,视线之内,每个小细节都尽显奢华迷乱。
    她放下了手中的甜品勺,望向远方。
    似乎是海岸线的尽头,能够模糊看见个小小灯塔。
    唐绵不禁好奇——它,又在那儿渡过了多少的夜雨侵蚀呢?
    当装饰彩灯转到这边,色彩变幻,她才借势不着痕迹地往黎靖炜那边扫了一眼。
    没想到黎靖炜也在看她,是用那种很正常的眼神。
    二人目光交汇只有一秒。
    唐绵因为害怕,赶快转开,握着银叉的手有些抖。
    动作稍微有点儿大,引来坐在旁边的刘女士侧目。
    她放下刀叉,抬手替唐绵理了理此刻并不凌乱的头发。
    黎靖炜只在主桌坐了一小会儿,就被一个老总拉到别桌喝酒。
    唐绵想到小报喜欢讲他始终融入不了香港上流社交圈,现在看来不然。
    围在男人身边的还有一个唐绵觉得眼熟的人,仔细一瞧,原来是唐可的二表哥。
    庄彦文今年大概叁十有七,常年在香港打理家族信托,长相成熟俊朗,身穿高领毛衣跟西装,看起来文质彬彬,算起来,唐绵也该叫他一声二哥。
    唐绵跟庄彦文接触不多,她对这位二哥的印象不怎么样,嗑药飙车养女人这类事以前庄彦文没少干,那时候她也才十来岁。
    当庄彦文和黎靖炜站一块,唐绵却笃定他们不是同类人。
    哪怕他们的过往,听上去极为相似。
    场地上人有些多,她被刘女士拉去和律政司司长打招呼,末了,一个慌神,就没再看到男人的身影,想来可能和人到内厅谈事情也说不清。
    这样不见面也好,因为情愫是藏不住的,免得被别人看出什么端倪。
    十点半,有宾客陆续离开,晚宴终于有了结束的样子。
    刘女士被几个女企业家拉去打麻将,Emily打算跟几个同龄的世家小姐去澳门玩,李谢安明便让Philip开车送唐绵。
    这也是她在酒桌上执意不让Philip碰酒的原因。
    晚上唐绵整个人都觉得有些累,想着Philip对自己也没意思,不愿意在推搪上浪费时间,也不愿意再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她只想赶快离开,便点头答应。
    Philip开的是那辆同唐绵一模一样的白色A7。
    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唐绵本来打算坐后面,但看到他伫立在那,身后是大家的注视,她想了想,还是配合地坐进副驾驶室。
    车子从李家大宅离开,自从报了酒店名,二人未再多说一句话。
    封闭空间,很安静,加上这车子底盘矮,唐绵只觉得压抑,闭上眼睛养神。
    现在是香港旅游业的旺季,唐绵是从东京临时改签过来的,自然没订到中环的酒店,不过幸好,半岛还有房间。
    平常从浅水湾开车到尖沙咀不超过二十分钟,哪晓得今日在黄竹坑道遇上塞车。
    看着前面的车流,Philip有些躁动,像是找不到止痒的,突然开口:“别再陪我嫲嫲瞎搞,我对你没心思。”
    用的粤语,语气冷淡。
    唐绵没睁眼,心里想着他是不是神经方面有什么问题?
    不过因为不想多扯只想尽快结束所有对话,她没计较他之前的胡乱行为,还很给面子地顺着他的话,“哦”了一声。
    Philip斜她一眼,发出轻哧。
    A7驶出香港仔隧道时,Philip接了个电话:“在送人,还得闲呢?你大晚上来试试。”
    唐绵总算转头看他,因为他发牢骚的内容。
    “不想出海,太冷了。”
    “……”
    “西贡太远,换地方我才来。”
    “……”
    “你们都叫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
    “什么?谁让他返港的?!现在人在哪儿?”
    “……”
    “公关?公关个屁啊!我嫲嫲?不可能!”
    Philip斜眼看了唐绵一眼,又跟那边的人说了几句,挂断电话后,他把车停靠在路边。
    “你也听见了,我们不顺路,反正离半岛也不远了,你拦一个的士吧。”
    唐绵看着窗外街景,快到可是还未到跑马地,不堵车,到尖沙咀大概就再有十一二分钟的车程。
    可如果不预约,这一带,非常难打车,特别是晚上。
    Philip却不以为然:“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流行打车app,你下个订单,抢单的多得是。还有,你觉不到车关我咩事啊?怎似鸡啄都唔断?叫你落车你就落!”
    唐绵闻言蹙眉,刚碰上门把手准备下车的动作停了下来。
    转而是脾气上来了:“你还是个男人吗?连这点风度都没有。”
    岂料,Philip听到这话,脸色骤变。
    他直接下车,走到副驾驶这边,拉开车,强行解开唐绵身上的安全带,把人拖了下去。
    “老子最恶心你们这种女人,整日里就想着怎么钓金龟婿!”
    好像是故意说给唐绵听,用的普通话,非常不标准,有些好笑。
    他指着唐绵的鼻子骂完,直接上车,走人!
    唐绵拿着包站在路边,不敢相信香港豪门花重金培养出来的小孩是这样的素质,心里再一次肯定这样的人精神方面存在问题,实在跳脱得来不能沟通。
    这样一对比,Emily  除了叛逆点有点小机灵,其他都还好。
    唐绵脸被气得通红,旁边的路人望住这边看热闹,指指点点。
    她尴尬地拢了拢身上的外套,烦躁得很。
    果真,站了十几分钟都没等来的士,Uber也一直没人接单,她打算往前走两步坐公车。
    “唐小姐?”有人远远地叫了她一声。
    “……”
    唐绵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过去。
    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穿过马路朝她跑来。
    “是唐绵唐小姐吧?”
    唐绵点头,看对方样子憨厚,“您是——”
    “哦,我是李家司机,路过见到唐小姐在路上走,下车冒昧喊住了你。”
    司机说着,指了指停在马路对面的车。
    唐绵看见一辆黑色宝马7系,有些眼熟。
    这一片是住宅区,街边没什么店铺还开门,行人也少,车子停靠在路边,车头灯照亮空气里的悬浮尘埃,感觉有些凄寥。
    中年司机又说:“这边难叫车,现在这么晚了,你一个小女仔走在路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唐绵抬手看看时间,已经错过尾班车的时间,跨海走回去也是不现实。
    “那麻烦您了。”
    “不麻烦,”司机笑了笑,边和唐绵一块过马路边道:“我个打工仔,也就替老板做工。”
    刚走到车旁,中年司机已经替她打开后车门。
    唐绵觉得自己坐副驾驶就好,司机却说:“还是坐后面吧,舒服些。”
    道了谢,唐绵俯低身,刚准备上车,便闻到一股淡淡酒味。
    同时,也发现车里原来还坐着一个男人。
    看清是黎靖炜时,她突然就明白司机那句“也就替老板做工”是什么意思。
    男人闭着眼,靠在后排座位上,像是喝多了。
    车窗外的霓虹灯照亮其侧脸,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
    脱了外面的西装,单单的浅蓝色衬衫,将男人宽厚的肩膀和胸膛的弧度,完美地勾勒出来。
    唐绵的视线停留在他直挺鼻梁以下嘴唇的位置。
    男人的双唇偏薄,即便是在闭眸休憩,依旧没有半分放松,紧紧地抿着。
    她站在车边,有一秒钟大脑停止了运转。
    但是,只有一秒。
    唐绵转头看了这位中年司机一眼,没有再扭扭捏捏,压抑住过快心跳,装作大大方方的模样同黎靖炜问好。
    上了车,司机问唐绵住址。
    唐绵先下意识地侧头望住黎靖炜。
    男人没有说话,看向她的眼睛却像是昏暗车厢里的一束光。
    唐绵报上酒店名,并补充道:“要是麻烦的话,把我放在理大或者红磡就行,我走过去。”
    “我们从西区过去可以吗?黎生要去上环,然后我再送您到酒店门口。现在不堵车,很快的。”司机道。
    唐绵正想答应说“好”,便听到黎靖炜开腔:“先送她吧。”
    声音带着酒后的慵懒,却有些客气和疏离。
    此时,车已行至赛马博物馆,听闻男人的话,司机往左向皇后大道东打方向盘的手明显顿了一下才回正。
    唐绵也愣了一下,但是并没第一时间接话。
    她怕自己说得多,错也多。
    在街上这司机介绍自己是“李家司机”其实想来有些微妙,现在再加上黎靖炜的态度,她确实有顾虑,或者说是之前的种种她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但过了几秒她觉得不搭腔显得有点过于刻意,就又开口向黎靖炜道谢。
    声音在安静的车厢显得很是突兀。
    她如同去李家路上那般,再一次捏紧了手里的包。
    一路上,司机专心开车,职业操守很好,没有再多说一句闲话。
    唐绵不觉得压抑,但却感觉无法呼吸,腿上的皮制包留下了好几处指甲印。
    进入红磡海底隧道,车上的氛围灯亮了起来。
    朦朦胧胧的蓝色,增添了几分暧昧。
    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唐绵身旁便传来手机的震动声。
    黎靖炜接起,跟对方简单说了几句话,他挂断电话后吩咐司机:“时间有些晚,到了你就把车开回去早点休息。Leo在半岛等我,他送我就行。”
    司机一听,连连道谢。
    唐绵不是很明白黎靖炜的意思,她扭头看向男人,带着疑惑。
    黎靖炜将手机随意放在二人中间,伸过手很自然地拍了拍唐绵的腿。
    隔着衣物,男人掌心的温度仿佛还是传到她的肌肤,带着安抚。
    还没到半岛,就远远看见巴洛克复兴风格的外墙上挂了很多中国风的装饰灯,门廊下挂了好几个大灯笼,还贴着对联,一派红彤彤。
    原来,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
    唐绵有些恍惚,虽然她从未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过香港,但上一次在这座城市见到黎靖炜,还是去年那黄色金秋的万圣节。
    转眼间,新历年已过,旧历年的每一天也就快要放进抽屉里等待生灰了。
    时间走得太快。
    快得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穿着中国传统服饰的门童迎过来,黎靖炜和唐绵一同下的车。
    她弯腰向李家司机道谢,再和司机一起看着黎靖炜走向那辆卡宴。
    唐绵有些不习惯。
    大概是因为看惯了他在蓉城的那辆黑色揽胜,甚至有一秒钟,她没反应过来,觉得他上错了车。
    可能由于节日的关系,就算是接近午夜,大堂内的人完全不见少。
    唐绵站在里侧,视线穿过人群,透过一扇拱形窗户,看着SUV和黑色轿车相继离开。
    她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唐绵回到房间,卸了妆,拿起太妃椅背上的睡衣准备去洗漱,余光便瞟到窗外的一辆车。
    在墨色的夜里,那车停在香港太空馆背后的绿化带旁,有棵大树为其遮挡了些霓虹灯光。
    唐绵走近了些,想看得更加清楚。
    她探出头,衣服就掉在了木制地板上。
    没发出什么声音。
    黎靖炜下车,入目的就是唐绵朝自己飞奔过来的身影,纤瘦却又窈窕。
    她没赶上那趟绿灯,站在马路对面拍着胸口有些气喘。
    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拂起轻盈的纱裙裾。
    那双白皙笔直的长腿在夜色里甚是晃眼。
    这一刻,除了她,她身后的所有繁华,似乎都变作了背景。
    不知为何,黎靖炜莫名想到了蓉城机场的那个黄昏,她是不是也像是这样。
    “饿不饿?”
    男人将女人圈在怀里,嗅着她的秀发,声线迷人。
    唐绵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
    她摇摇头,稍稍退开,近距离地看着他,不自觉地抬手轻轻覆上他的唇角。
    已经都好了,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她还是脱口就问:“还痛吗?”
    “要是痛,你打不打算替我医医?”黎靖炜笑笑。
    唐绵有点脸红,微微低头,余光瞥见来来往往的车辆,想要退出来他的怀抱。
    却没有成功。
    “你在这儿等多久了?车停在这儿会被罚款吗?”
    因为黎靖炜的话,她心跳还未平复,说话带着喘息。
    “当然不会。”
    他还想再说什么,身后传来Leo的声音。
    “黎生,还是上车先。”
    唐绵的脸,“刷”一下红了,推开男人,躲在他身后。
    黎靖炜又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替她把车门打开:“我喝了点酒,现在没法开车。”
    车往九龙那边开,不快不慢。
    这么晚了,沿路逛街的人还是很多,没什么店铺打烊,喜气洋洋的各种彩灯,烘托出节日氛围的浓厚。
    以往她在香港,总觉得很累,心态上的浮躁,致使她很少静下来,欣赏过这座城市。
    唐绵稍稍放下车窗,一丝风透过缝隙吹在脸上,很舒服。
    除了风声,她仿佛也能够听见些其他。
    这是一座不夜城。
    一座有魅力的不夜城。
    它的风采,刻在了每一个在这里停留过的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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