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略历5125年八月十五,中秋节。
    当日天和气朗,清风徐来,姜国王宫一大早就开始纷忙起来,廊中殿间,随处可见太监宫女们匆忙来往的身影,长安殿前方那片阔大的广场上,幢幡飘舞,花簇锦屏,除正对着的长安殿外,广场另外三面分别坐落着蓬莱殿、含凉殿好承欢殿,四座大殿环卫呼应,金碧交辉,展现着大陆三大强国之首的气派。
    广场正中心搭了一座高台,名为凤凰台,凤凰台上驾着金锣红鼓,四面台角旗杆高耸。高台周围两百余张矮桌并相应蒲团早已摆设完毕,面南正位金座高设,华盖飘扬。
    实际上到中午时分,玉饼夜宴先前筹备事宜已经告一段落,负责此次夜宴的太子及几位王子入宫面见姜帝,回禀一应细务,玉堂太子道:“按照父皇吩咐,高台定名为凤凰台,特为飞凰公主献舞准备。”
    姜帝满意颔首,道:“此次西皇派飞凰公主前来参加玉饼夜宴,几位皇儿可知何意?”
    玉堂太子道:“必是妖帝感父皇天威,因此派来他最宠爱的飞凰公主为父皇献舞,以求与我大姜修好。”
    姜帝不语,看向二王子姜宇庐,姜宇庐道:“太子所言不差,不过儿臣以为除献舞之外,西皇还有别的意思。”
    “说说看。”
    “西皇着意让飞凰公主入长安,名为献舞,实为择婿。”
    姜帝哈哈大笑,道:“宇庐聪慧。”
    姜宇庐微笑行了一礼,道:“谢父皇夸奖。”
    姜帝道:“西皇派飞凰来长安之前,早给朕递来了一份国书,信中虽未明言联姻之事,但却仔仔细细地把沐月公主夸奖了一番,其后又有礼尚往来之语,用意已然明了。”
    众位皇子齐声道“是”。
    姜帝点点头,道:“人、妖两族联姻,事关重大,西皇既未明说,朕也不便强行降旨指婚,因此此次与飞凰公主联姻之事,朕不会偏向任何一位王子,你们须得凭自己本事去定这门亲事。”
    众王子轰然应“是”,其后四王子云庭道:“父皇,西皇既未明确提及与我大姜联姻,又让飞凰公主于玉饼夜宴献舞,莫非他是让飞凰公主在十国之内择婿?”
    姜帝笑道:“云庭已经看出来了。”随即点头:“正是如此,西皇遣飞凰公主来长安,便是要在十国内献舞招亲。因此今晚招亲,你们的对手乃是十国俊杰。”
    宇堂道:“父皇勿忧,公主招亲在我大姜王宫,岂能让旁人抢了先?”
    姜帝欣慰一笑。
    五王子姜炎道:“我愿为太子哥打头阵,今夜中秋会十国虽都派了各国俊才前来,但夜宴既在长安,又有哪国俊才能比我姜国更多?”
    “嗯,炎儿所言不错。”姜帝赞道。
    宇庐此时接道:“以儿臣之见,除了梁国那位点星才子,余者皆不足为虑。”
    宇庐王子此言一出,御书房一时沉默,众王子思及那位点星才子近来风头,难免心生忌惮,尤其是十二日前安庐运河那一战,更是听说此子以文气结冰飞剑,手段之高妙,令人匪夷所思。
    姜帝道:“宇庐,前日是你去接的梁国使团,你可见了那位点星才子?”
    “回父皇,儿臣见了。”
    “如何?”
    “气度不凡,风采尤在梁太子之上,果是一表人才。”
    姜帝略作沉吟,道:“宇庐你不妨伺机试探一下那位点星才子,若能收为我用,那是最好不过,倘若不能……”姜帝眼中寒芒一闪而过,续道:“便不要让他回梁国了。”
    “儿臣遵旨。”
    宇堂太子忽道:“父皇,儿臣建议今晚夜宴可让顾厚庵大学士在文会时出手废了此子。”
    姜帝嗯了一声,道:“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还是让宇庐先去试探一番再说。”
    姜宇庐躬身遵旨,想了想,笑道:“恐怕今晚无需顾大学士出手,陈国那一关就很难过。”
    又说了一阵,诸位王子各自回去准备,在姜帝面前说兄弟同心,互帮互助,确保由姜国定下飞凰公主,回到自己府内,自然是另一番计较,毕竟娶了飞凰公主,等于傍了一座太华城,而且还能成为方大家的外孙女婿,可谓获益丰厚。
    傍晚时分,各国使团代表依礼入宫,梁国除玄麟太子、陈人中太傅、秦拜尧大学士及范宝通之外,青琴青鹤也扮作下人一道入宫,这是在来长安之前,姜仲和韩叔夜约定好的结果。
    时当一鼓,明月初升,天下为之大白,广场四周宫殿悬挂千只灯笼流光,万盏银灯散彩,凤凰台上彩带红毯,红衣绿裙,十几位身盈体轻的舞女长袖广舒,翩翩随乐起舞。
    姜仲坐在矮桌前,观舞听乐,恍然想起魂醒春秋阁那夜,当时姜帝也在大宴九国使臣,而自己却被囚在那间偏僻的阁楼内,正想得入神,忽听周围一阵惊叹,然后有人不可置信地连道:“飞凰公主到了,是飞凰公主!”
    姜仲抬头看时,果见一位彩衣赤足的姑娘从天而降,台上舞女见凰女降临,四面散开围成一圈,纷纷递出手中巾带迎接,赤足姑娘缓缓落在一团彩带上,对着姜帝盈盈下拜:“飞凰见过姜帝陛下,皇后娘娘。”声若莺啭,令人闻之可喜。
    姜仲定睛瞧着那位飞凰公主,果然明艳绝伦,秀美至极,身侧的范宝通痴痴道:“竟似乎比我家中所有姐妹都要美上几分!”
    姜仲笑着侧头看了他一眼,正要以董诗音点醒他,却见一排宾客个个呆呆地望着台上,有人倒酒溢出而不知,有人手中举着筷子悬在桌上,更有些好色之徒抬手指着台上,直接瘫倒……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玄麟太子也道:“今夜得见飞凰公主,已不虚此行。”
    姜仲颔首认可了这句话,若非他正因前尘往事而心神分散,蓦然见到美丽如斯的飞凰公主,估计也会为之失神,即便如此,从天而降的飞凰公主已给让他感到足够惊艳,此时再看那座凤凰台,只觉灿然生辉,光彩夺目,教人不敢直视。
    “好,好,好!”姜帝与皇后赞叹一番之后,连赞三声,道:“西皇与沐月公主能生出这般仙子一样的女儿,是他们的福气,快快起来吧。”
    飞凰公主站起身,姜后和颜悦色问道:“听闻飞凰今夜有舞献于陛下?”
    飞凰公主回道:“是。”
    皇后点头“嗯”了一声,道:“那便舞来,本宫也期待许久了。”
    飞凰对着姜后福了福身,然后扬起洁白如玉的左臂,身形转动间,那支颠倒太华城的《凰舞九天》正式起舞。
    此刻月白风清,千灯齐照,凤凰台上却烟雾朦胧,如梦如幻,飞凰公主于空幻月华之中忽隐忽现,正如一只翱翔于九天的凤凰在云间穿梭。
    到得此时,姜仲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间仙子”这四字真谛,场下忽有一人捶胸顿足失声大叫起来,奇怪的是竟无一人留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台上那支轻姿曼舞吸引,连广场四周戍卫的禁军都忍不住看了几眼,一时手中刀剑不稳。
    因此,姜仲身后的青鹤起身离去时,也没有人去注意她,更何况青琴青鹤两人一面,即便是平时,不有意留心,都很难察觉她们什么时候就少了一个人,更何况满场如痴如醉的现在。
    忽见飞凰公主旋身而起,飞到两丈高处时,绕着凤凰台悠然盘旋,转了三圈,怀中彩带向前一送,漫天飞花落下。
    “好!”姜帝率先拍座叫好,场间随之喝彩声一片。
    飞凰公主随缤纷落英缓缓落下,重新立在台上,再次对姜帝姜后行礼。
    姜帝扬手道:“赏,朕要重重有赏!”
    飞凰公主道:“飞凰不敢要姜帝陛下赏赐,只求陛下恩准,由场间诸位才子为飞凰适才所舞赋诗词一首,飞凰便心满意足。”
    姜帝猛然明白过来,飞凰公主今来长安既为择婿,当然少不了对场内诸人进行考校,笑道:“这有何难?”然后高声对众人道:“适才观飞凰公主一舞,朕相信诸位皆有所感,不妨就以‘凤凰’为题,即赋诗作,朕必择优重赏。”
    众人皆躬身应“是”,不一会,各国使团均有诗作献出,逐一传于飞凰公主座上,以供品赏。
    飞凰公主自幼随母后学人族诗文,六岁便觉醒彩色文胆,因而虽居西地太华城,文学修为却丝毫不输人族同龄文道天才,而且飞凰公主又曾得外公方大家亲自去信指点,因而其眼力见识,绝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看完第一波上献诗词,坐在姜后下首、与姜国三公主、六公主并排的飞凰公主未置一词,显然是一首也没看上,第一波献诗文的各国才俊不免大失所望,摇头叹息。
    不一会,第二波诗词献上,飞凰公主仍是逐一读过,直到一篇《凰舞》,才停下手,认真读了两遍,笑着说道:“这首不错。”恰在此时,纸上溢出几缕文气,缭绕不断。
    三公主姜云姑好奇接了过去,轻声念道:“舞转红袖香,明月照满堂。金梭透空薄,麟带挥愁长。杨柳不自持,素肌芙蓉妆。凌波花仙子,翩翩飞凤凰。”念毕点点头,道:“确是佳作。”然后侧身与飞凰公主低声议论:“‘明月照满堂’、‘素肌芙蓉妆’两句最是新奇,凭为此诗添了三分清冷气势,可推为目前诸多诗作之魁。”
    飞凰点点头,道:“应景是应景了,终究脂粉气重了些,且失之浅薄,难以流传。”
    云姑笑道:“是公主眼光太高。”
    这时,晋国使团中一少年站了起来,朗声道:“晋国三王子纪桓,谢飞凰公主赞扬。”
    飞凰公主冲他笑了笑,纪桓一下愣住,直到旁边人提醒才回过神,尴尬地咳了一声,抱拳道:“适才见梁国也已递上诗作,想来应是点星才子之作,敢问飞凰公主,点星才子诗作与在下拙诗相比如何?”
    纪桓明明看到飞凰公主已将梁国那边递上去的诗作抛到一边,知道陈人中这次失手了,因此故意出言挑衅。
    飞凰公主正欲答言,玄麟太子傲然接道:“纪桓王子你别误会了,适才我梁国递上去的诗作是本太子所写,未入飞凰公主法眼,不足为奇。”
    纪桓脸色微变,道:“噢,既然如此,点星才子为何不出手?难道是瞧不上在座各国才俊?”
    此时吴国太子也站了起来,附和道:“点星才子偌大的名头,即使不把各国才俊放在眼里,难道也不把飞凰公主放在眼里吗?飞凰公主适才一舞,竟不值你一字一句吗?”
    吴国依附晋国由来已久,此时,吴太子出面声援纪桓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吴太子这几句话合情合理,顿时引起了场间各位才俊的普遍共鸣,纷纷斥责姜仲“不懂礼数”、“好大的架子”等。
    姜帝见状,笑道:“既然如此,点星才子便不必藏锋,也作一首诗来吧。”
    姜仲因青琴青鹤正在暗自行动,不想引人注意,原以为玄麟太子献诗之后,就可以悄然揭过这一节,不料此时竟被姜帝亲口点名。
    姜仲起身行礼,道:“外臣因沉醉于飞凰公主方才的曼妙舞姿中,未能自拔,因此无暇作诗。”
    姜帝道:“无妨,现在作来便是。”
    飞凰公主也站了起来,看着姜仲,问:“你就是点星才子?”
    “不敢,在下梁国陈人中。”
    飞凰公主道:“我在太华城也听过你的名字,这次来长安,原本也是要见你一见,向你请教诗词。”
    “在下不敢当。”
    “你那首金风玉露词,连母后看了都大为赞赏,你当然敢当。你今夜若也能写出好诗词,我便拜你为师。”
    场间闻言,顿时一片哗然,只有姜国某位大学士听到飞凰公主提起“金风玉露词”时,神色黯然。
    姜仲心知肚明,今夜文会自己无论如何躲避不了,只是没料到宴会方才开场,就要出笔。
    于是姜仲也不再推拒,抬头看了一眼那座高台,道:“就以这座凤凰台为名。”又沉吟了一会,念道: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一诗念罢,七彩文气自高台啸起,继而带动狂风大作,吹得台上彩带列列作响,狂风呼啸一阵,忽而化作一只彩色凤凰。
    “文气雕凤!”有人失声叫道。
    “嘎~”一声清亮刺耳的凤鸣划破夜空,传遍整座王城。
    “护驾!”姜帝身旁的太监尖声叫道,早有一组天衣圣卫凭空而降,围住姜帝,而大学士顾厚庵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姜帝座下,手持银盘金笔,望着那只彩色凤凰,神情郑重。
    飞凰公主抬头看着凤凰,神情激动不已,忽然双脚一点,向那只凤凰飞去。
    姜仲挥动衣袖,七彩凤凰振动双翼,冲向夜空,又过了一会,终于风平月静,晋国纪桓王子失魂落魄跌坐蒲团上,吴国太子也灰溜溜地低头坐着,其余众人或震惊,或愤恨,或惶恐,或惊叹,各种情绪难以尽述。
    “长安不见使人愁,长安不见使人愁……二哥,真的是你!”坐在姜仲前北方的杨灵瑶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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