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正跪地连连道了几句:“臣该死。”实际并不如何畏惧。
    他从一个洒扫太监,做到今日司礼监二把手,掌管数万人的东厂提督,怎会判断不出形势?和皇上的想法?
    如果皇上真想处置他,会将这些状告东厂的折子都扔给他看吗?折子上头,可都写着名字呢!
    可他对眼前这个皇帝不托底,便拿着清楚装糊涂。
    将面前的折子一本本收好,动着受伤的腰臀,艰难地挪着两条腿,一下下跪行到花素律椅子边。
    双手捧着折子举到花素律面前,细长微挑的凤眸盈着光巴巴儿地看她。
    那谄媚的样子,和国安等人那种极显眼的奉承恭迎还不同,他就可怜儿地看你……
    像只雪白的萨摩耶做错事,叼着它最喜欢的玩具送到你面前,再露出脆弱的肚皮,小心翼翼求你原谅。
    好像他这一米九大个的人,就在你手里。
    要他生、要他死,都只在你一个念头。
    由你怎么处置,他都高兴……
    花素律一时被看得受不了,歪头装冷脸,不敢看绪正。怕看多一眼,都觉得是自己欺负了他。
    类似江若谷、武利盈硬头硬脑的花素律见多了,像柳常德这种转弯抹角的朝中也不老少,无非功力深浅之差。
    但像绪正这种,极会卖乖讨饶的实属罕见!
    宫里倒是有个会讨饶的……
    花素律想起,前两天来光明宫串门子的武利盈……这厮对比起绪正,乖没见到,犯贱欠揍倒是比较多。
    “未能代皇上管制好东厂,害皇上烦心,是臣之罪责。”绪正轻声缓缓,没有太过媚上的意思,像是在诚恳认错,但又有那么丝让花素律觉得玄妙的意味。
    花素律头撇向另一边,面无表情的,指甲哒哒地轮番敲着椅子扶手。
    她没往绪正那边儿瞧,抬手将绪正拿回来的折子扔桌上:“东厂的事,你自己处理好。”
    绪正轻轻垂下眼皮,疏长的睫毛在白皙的面上盖出浅浅的阴影:“臣愚笨,不知此事该如何……”
    没等他说完,一只温热的手忽掐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
    花素律睥睨着凝视他惊愕的双眸一阵,忽地哼笑一声:“怀玉若当真愚笨,厂督之位何以处之?”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笨?那就是干不了这个厂督。你不当,有得是人能当!
    少在朕面前装糊涂!
    绪正霎时一愣,呼吸凝滞,瞳孔微颤。
    皇上眸中的威压竟让他感到几分熟悉……
    他抖下袖子,双手隔着袖子轻搭在花素律掐住他下颌的手,那只手顺势松开,他便立刻低下头,如同虔诚的信徒般,隔着袖子,轻轻地捧着……
    花素律睥一眼他的头顶翻个白眼,这绪正!就是一株毒花!
    必要时装得无害忠诚,实则肚子不知憋得什么坏!
    就如刚才……演得好像多忠诚、多惶恐,心里却在掂量着算计她!
    花素律怎么不明白绪正装糊涂的原因?
    他不过是想要一句话!
    要一句,那些人是花素律自己想处理的,而非他绪正的主意,他绪正不过是听吩咐办事!
    即便这句话只有他二人听到,但这态度极其重要。
    因为这代表着,真正的恶人是谁!
    到底是谁想要那些大臣的命!
    绪正知道,花素律作为皇帝是想不显山不露水,在后头扮演一个无奈的好人,将那凶残的角色和戏份全留给他一人扛着,自己好干干净净。
    所以他说自己愚笨,并非真的愚笨不知此事如何处置。
    而是他想要花素律亲口说出来!
    他绪正做刀杀人,她花素律就得自己握刀染血!
    恶名一人一半,谁也别想跑脱!
    从前他心甘抗下所有骂名,做个臭名昭著的刽子手。但“她”不是“她”……
    如今,他自然不会再心甘。
    可方才这一斗,是他输了……
    不仅是输在气势上,也输在权柄。
    纵然绪正独揽东厂大权,但他并非权倾朝野。为司礼监二把手,司礼监却也不是他的一言堂。
    今日他不做,不消等明日,皇上就能寻个新厂督出来。
    即便一时一刻不能完全掌握东厂,也会有很多人愿意为她做事。
    纵然他手握厂卫,但他太了解自己养的人。没他的命令,大多数厂卫都不会有任何行动。
    只要皇上将他制在宫中,厂卫在宫外就是个摆设。
    绪厂督端正地对皇上叩下头……
    这回这个恶人,他绪正当了。
    花素律瞧绪正服了,也赏了个台阶下。
    她偏过身,搀着绪正的胳膊,示意他起来。
    绪正抱着礼,连声谢恩。
    这回他声音没什么起伏,之前充沛的表演情绪,看来是一扫而空了……
    绪正面对着花素律,一瘸一拐,慢慢地退回他原来的位置:“请皇上放心,外面的事,臣会安排好。”
    花素律自不会撕破脸,怎么说,绪正也是“自己人”。
    她脸虽冷着,但话里带着份信赖安心的笑意:“怀玉做事,朕一向放心。”
    “皇上,臣还有一事要奏。”绪正抱礼躬身道。
    花素律拿起茶盏,呷了口:“何事?”
    “据探子回报,镇关侯近日与太原王氏联系起来,关系密切。”
    花素律喝茶的动作滞涩半分,缓缓放下茶盏,不出所料问道:“嗯,是丞相牵的线吧?”
    镇关侯姓姜,家族式微多年。他镇关侯的名头在南边卖得响,到北边儿就不一定了。
    太原王氏堪称铁打的老世家,任凭王朝更替,他们永远伫立朝中,如何看得起镇关侯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武夫?
    但镇关侯有成大业之心,笼络世家便是必然要行之事,这不意外。
    兴许是透过什么门路,联系上柳常德,搭上王家这条线吧?
    不过他大概不知,柳常德有和他一样的心思吧?
    有柳常德这条老狐狸,谁利用谁,还说不定呢!
    花素律兀自揣测的入神,却不想绪正给了她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回皇上,中间人并非丞相,是……和雍长公主。”
    花素律猛地抬起头,绪正低头抱礼,虽没看到她的目光,但也感受到。
    “和雍长公主曾多次出入母家王氏宅邸、乐平大长公主所在之薛宅。端午后节休,和雍长公主宴请雍都贵家之后,王家子弟与镇关侯之子都有参宴。”
    花素律凝眉垂眸,沉沉道:“这也不能证明,是和雍牵的线。”
    绪正微抬起薄薄的眼皮:“进到宴会的探子亲眼见到,和雍长公主为两方单独介绍。并特意派人,将双方引至少人的小亭对谈。那之后,王姜双方才变得密切。”
    “不久后镇关侯设宴,和雍长公主与王家人,皆在宴请名单并参宴。”
    绪正见花素律似在沉眸凝思,缓缓地又补充道:“这件事里,丞相没什么反应。镇关侯之宴,他称病未去,但派了门生代替赴宴。王家与镇关侯来往,他似乎也没表示什么……”
    花素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柳常德虽是王家女婿,但到底是外姓人。他话事王家,自然会有人不服,王家内部也因此大分成两派。
    花素律记得原小说中,早前追随和雍与摄政王的主要是王家内非丞相党一派。
    如若以此推断,现下与镇关侯联络的,应该也是这一支……
    为什么呢?
    花素律想不明白,和雍为何一定要进到政治里?明明之前已经警告过和雍了……
    从原著看,花云舒没有称帝之心,反女帝是因为女帝暴虐。可花素律穿来后“改过自新”,自认已做得不错!
    放掉宫仆、缩减开支,办济民医院,还自掏腰包办书院,改律修法,朝中的贪官她也没放过,正在一个个清算……
    还要怎样啊?
    花素律清楚自己手腕并不高明,称不上是多么完美的皇帝。
    但她穿来就是个烂摊子啊!
    她一个普通人夹缝而生,在一群魑魅魍魉中艰难谋划,已经够不容易了,换个人来,未见得会比她做得好多少……
    更想不通的是,花云舒也是自家人,怎么总想着胳膊肘往外拐?
    原小说里帮江若谷斗她,现在又和镇关侯碰一起……也不知这里有没有江若谷搅合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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