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不知道,闻相与国师不和。
    早些年尚有国师咒闻相短命、闻相派人夜半打折国师腿的传闻,如今此二人共同出行,颇让人心惊胆战,生怕搞出新的血案。
    这可出了洛阳城了,甭管天子诏令如何,说话最管用的人是闻阙。若闻阙真要动国师,那些个护送队伍的羽林卫未必能拦住他。毕竟跟在闻阙身边的,都是擅长刺杀潜行的死士。
    常年做老好人的太常卿,对这一路上的状况忧心忡忡。他知道闻阙并非冲动之人,但国师的存在已成大熹恶化的脓肿。除掉国师,天子的身体或许能好很多,大熹的政局也可以缓和不少。
    瞧瞧前段时间太子和三皇子闹得多难看,还不是因为担忧帝位更替。
    太常卿丝毫不怀疑,为了国运,闻阙敢手刃国师。
    所以他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呵呵地缓和气氛,在这二人之间斡旋。
    求求了,千万别打起来!
    太常卿的苦心,似乎并没派上用场。
    出发的第一天,闻阙总呆在车里,偶尔出来也冷着脸,目光跟刀子似的嗖嗖刮人。国师呢,倒是不爱乘车,骑着一匹毛色漂亮的狮子骢,跟在左相的车舆旁边坚持不懈地骚扰。
    “闻相不出来透透气?外面这雪景甚是美好,还可以欣赏沿途的红梅。”
    “闻相不闷得慌?贫道采了结冰的倒挂金钟,实在好看……”
    “有什么宝贝让闻相如此留恋箱笼?”
    “……”
    任凭程无荣如何叨逼叨,闻阙都不理会。
    车舆周围的侍卫更是神情冷漠,叶舟的手就没离开过剑柄。
    程无荣说累了,便放慢了速度落到后面去,随手采撷道旁敧斜的梅枝。他肌肤莹白,手指落在嫣红花瓣间,寒凉的冰雪簌簌而下,别有一番美丽风情。队伍间难免有人看呆,下一刻对上那人妖异蓝眼,无从描述的毛骨悚然便爬遍脊背。
    妖道。
    的确是妖道。
    大熹的国师在司应煊登基那年出现,从此成为怪异的传说。
    他所到之处,总能闹出常理无法解释的异象。他云游四方,纵使岁月流逝也容颜不改。也难怪天子痴迷炼丹养生之道,将国师奉为神使。
    “神使”这些年来并未做过多少有益民生之事。
    那么说不定……他是什么得了天机的妖魔?如商周时期祸乱人间的精怪?
    正有人胡思乱想呢,前方的车舆突然掀了帘子。闻阙探出身来,极其冷漠地卡住国师脖颈,硬生生将人拽了进去。
    不远处的太常卿:瞳孔震颤。
    操心的老人家就差呼喊着制止闻相了,好在国师又露了脸,姿态从容地吩咐叶舟:“将我的红木雕花箱拿来,闻相邀我卜筮呢。”
    哦,卜筮啊。
    周围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气。
    谁也不敢质疑,向来厌恶神道的闻阙为何要行卜筮之事。左相自然有左相的打算,和平就好。
    车厢内,程无荣悠闲地盘着腿,将取来的木箱打开。里面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瓶瓶罐罐,形状奇特的银勺玉钎。
    姜晏坐在闻阙怀里,好奇地打量着。
    半个时辰前,闻阙总算妥协,同意带着姜晏一起去阴山郡。姜晏身份不便抛头露面,须得遮掩一二,所以闻阙决定让程无荣帮忙易容画脸。
    天底下拢共找不见几个精通画皮之术的能人,从这点来说,国师总算有些用处。
    但闻阙又不愿意让程无荣接触姜晏。他是知道的,此人曾伪装医者潜伏清远侯府,且与姜晏有过肌肤之亲。
    姜晏有心病,闻阙自认并非苛求之人,也没理由求全责备。
    他理解她。
    但理解并不意味宽容。
    闻阙能接受沉知婴的哭闹和不满,因沉知婴是他血脉相连的幼弟,且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但除了沉知婴,什么季桓,什么裴寂,都该永永远远消失在他和她的生活里。
    他又如何能容忍一介妖道对姜晏的觊觎之心。
    ……
    事急从权,为了替姜晏掩盖身份,此时没有挑拣的余地。
    闻阙拽了程无荣进来帮忙,自己没有回避,而是圈着姜晏的腰,不允她靠近程无荣半分。
    怀里的少女从不晓得何谓专情,更不在意所谓忠贞。
    闻阙垂着眼睫,形状优美的薄唇微微下压。他握着姜晏的手腕,神情冷淡地审视着对面的程无荣,眼中不乏警告之意。
    姜晏不知国师是侯府失踪的神医,犹自兴致勃勃地发问:“这个油膏是抹哪里的?白色的皮子用来做什么?道长……呃,国师大人的瞳色也是伪装的么?”
    “贫道法号问容。”程无荣笑眯眯地回答着,无视了姜晏身后不高兴的大猫,“瞳色天生的,贫道的母亲是异族人。鹅黄的油膏要和这瓶粉混合,给娘子调个相近的肤色。皮子用来做贴脸的面具……今日仓促,暂时用不上,只能给娘子画画脸。”
    国师有问必答。
    姜晏问完了箱内所有物什的用途,见国师态度依旧和煦,心情愈发轻松。
    她是有点子喜新厌旧在身上的。
    不过说来也奇怪,真正和国师面对面聊天,姜晏总有种毫无来由的熟悉感。
    就好像她与他早已相识。
    这种熟悉感让姜晏不舒服。
    闻阙当着国师的面与她亲近,她不担忧,因闻阙行事有章法,不可能故意给她带来麻烦。可这美貌惊人的国师,似乎并不温顺无害,反而显出几分难以揣测的危险。
    “可能有点凉,娘子忍耐下。”
    灰发蓝眸的男子轻声说着,一手捏住姜晏下颌。闻阙随即啪地打开,沉默地注视着程无荣。
    程无荣笑了一下:“那就烦劳闻相帮忙。”
    待闻阙扶住姜晏下巴,程无荣将调好的油膏细细抹在她脸上。额头,眉心,颧骨,人中。姜晏闭了眼,只感觉柔软的毛刷拂过面庞,带来奇异的凉意。修饰面容无法保持距离,即便闻阙不喜,总有那么些个瞬间,程无荣倾身靠过来,手掌掠过姜晏细碎的鬓发,指尖揉开眼窝的涂色。
    姜晏甚至感受到了对方若有若无的呼吸。
    她与他应当离得很近。
    而她的背紧紧贴着闻阙的胸膛。耳尖磨蹭着闻阙冰凉的发丝。
    恍惚间姜晏产生错觉,仿佛这车厢拥挤无比,她夹在两个男子之间,进退不得。
    “……好了。”
    朦胧的话音传来。姜晏回神,睁开眼睛,国师已经坐得端正,拿帕子擦拭手指。
    姜晏拿起铜镜,镜面映出有些陌生的面容。
    眉毛更为英秀,鼻梁直挺,眼窝略深些。先前微挑的猫儿眼,加深了褶皱轮廓,尾部线条拉长,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风流味道。嘴唇也稍稍改了形状,颜色变浅许多。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俊秀讨喜的少年郎。
    还带点儿异域风采。
    “好厉害!”
    姜晏兴致高昂地给国师比了个手势,“问容道长的功夫简直出神入化!”
    正在收拾箱箧的程无荣笑容微僵:“……”
    这姜五,夸他跟夸街边手艺人似的。
    “时候不早,贫道便先出去了。小郎君注意别让脸沾了酒,普通的水倒是无妨。”程无荣放下瓷瓶,“此物溶在水里便可卸下妆面。”
    按国师的说法,画好的脸可以保持数日,不损肌肤。姜晏认真记下注意事项,转身问闻阙:“怎样?我现在是不是很好看?”
    闻阙点头,目光越过她,与程无荣对视。
    “其余修饰,便交给闻相了。”程无荣微微笑着,挺有仙风道骨那味儿,“冬日寒冷,倒是减免了伪装男子的困难。”
    姜晏一时没理解国师话中的含义。直至车门合上,闻阙解开她的衣襟,将那秀气的胸脯裹了几圈,才逐渐反应过来。
    噢,冬天衣裳厚重,稍微裹裹就分辨不出男女啦。
    “我要出去走走!”姜晏正在兴头上,“天黑了,我就在附近透透气,坐车坐得好乏。”
    闻阙嗯了一声:“让叶舟陪着你。”
    他给她捏的假身份从叶姓,算作他的亲卫。如此一来,姜晏与他说话,进车休息,也能有个合适的理由。
    总归闻阙吩咐亲卫做事、与官员议论政务时,也会召对方上车。
    “晏晏。”
    闻阙捏着姜晏的衣领,迟迟没有合上。他俯首亲在她左胸位置,白皙的肌肤映出浅浅桃花。
    “莫要与国师亲近。”
    他提醒道。
    姜晏嗯嗯点头:“我晓得的!”
    穿好衣裳,她高高兴兴下了车。夜色朦胧,她身形瘦小,又有叶姓侍卫前后遮挡,外人并未注意到这车舆的动静。
    于是姜晏顺其自然混入车队,又催促着叶舟去附近踩雪玩。
    闻阙从车窗望去,只能望见她轻快的背影。束在脑后的马尾一晃一晃的,其间夹杂的金线珠子熠熠生辉。
    ……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个爱美的脾性。
    闻阙唇角泛起弧度,又迅速消失。程无荣无声无息倚在窗前,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真难得,你居然对我没有杀意。”
    “是今日没有,还是这路上都没有?”
    程无荣问。
    闻阙没有看他,淡淡道:“国师尽可放心,闻某暂时不打算取你性命。”
    程无荣啧了一声。
    他似乎也不耐烦端着仙气飘飘的模样,此时显露出惹人厌烦的本性来:“闻相可想好了啊,说真的,你不趁这个时候杀我,以后可就难了。多好的机会啊,往阴山去,天高皇帝远,贫道便成了孤苦伶仃无可依傍的雁……”
    说着说着,他扭头探进车窗来,狭长的眼弯成月牙儿,“怎么样?杀我如探囊啊,闻丞相,肯定要比打断两条腿还容易。”
    闻阙眼瞳移动,毫无情绪地注视着他。
    “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奉命祭祀祈福,重铸金乌塔。
    为姜晏保守秘密,帮忙画脸。
    “你所担忧的事并不会发生。”闻阙眼底积着深不见底的潭水,“……放心,还不到时候。”
    寂静须臾,程无荣嘴角拉起夸张弧度。
    “什么嘛。”
    “这话听着就像是……你已经安排好我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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