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告诉她,她可以起来了。S道谢,把自己的军大衣从石台下捡起。经殿中充满稠厚的灯脂香气,她在两根威严的门柱之间,第一次看见北国的雪落。它仍在簌簌落下。
    她回想着自己的逃亡路线。这里是极北之地的异国,与外界几乎隔绝任何联系,贵族们也多独身行动,和猎狮人一样凶悍孤僻。她记得那个枪击她的青年。“我以为你是个闯入我领地的——”青年偏开枪口,用暗蓝的眼珠看她,“母狮子。”
    S猜这是个拙劣的搭讪借口。她问穿僧袍的老人要了一支土烟,气味很冲,纸卷焦黄。她为难地嘬吸了一口,在烟雾里垂下目光,仿佛自己在焚香诚祷。纵然早在孩童时,她就能为一张糖纸放弃奉神,同样,为了活下来,她也能毫无愧疚地把加入军队时的誓词完全倒过来。麻药水的效果已经过去,她搭在石台边沿的小腿开始一阵一阵胀痛,骨髓里仿佛充满着油料,被无名的火点着,灼烧着她在逃亡过程中沾污的皮肤。S困倦起来,但她自做了逃兵后就难以入睡,恐惧和心悸无法停止折磨她。
    于是她把大衣裹好,两指捏着土烟,拐着一条腿走入殿外的雪地里。在她思考烟丝是用什么捻成时,有人驱着一匹黑马来到她身前。鹰从枯树飞刺往天空,它的羽毛半褪成雪色,是一则自然屈从于人类恶行的典例。它哀恸地尖啸,像失去了伴侣,很快在淡灰的宽广天空中失去影迹。此外一切,无声无疆。
    他们的目光一起从天空收回。年轻的贵族下马,问候她:“你好些了吗。”他没有佩枪,但伸过来的手掌戴着和高级军官类似的黑色皮质手套。S紧张地强笑一下,未敢停留,只是继续瘸着腿走向未知的远方。
    “你去哪里?”贵族牵起缰绳,从容跟着她,“你会冻死的。”
    S罔若未闻,手指松动,将烟卷留在雪地上。
    “不要抽那样的烟。”他继续缓声说道,像是一个老友在给出建议,“你的肺会变黑。我见过来这里请求寄宿的科学家(他的语调变得很奇怪,仿佛从来没说过这个词)。他们随身带着一些标本,我有幸见到一只酗烟者腐坏的肺。那……并不好看。”
    她被边国贵族这种矜骄又无知的态度逗笑了。或许他只是想逗笑她。S扶着伤腿转回身。他看着她,停住脚步:“如果你没有去处,请去我那里。我仍然保存着那些标本。”他微笑:“对不起,我从前很明白女士们喜欢什么东西。住在这里的时间太长,让我的感知出了些问题。”
    拉乌尔在死前不再梦见狮子。他还是会做梦,只能感知到周围有许多人舞械斗器,刀身的寒光和劈斫时搅起的冷风,那么近,像是努唇贴面一吻。阔大圆角斗场中心,他穿着皇室盛装,满庭无人,只有刀光萧声。
    转眼他又站定石庙阶下,S穿着破损的军装,在殿上望住拉乌尔。她用枪当作柱棍,歪倚身体,看着他。
    她身后龛烟未尽。
    S在被他射伤左腿之后,带着细软投身他的城堡。S本来并不喜欢这里的极寒天气,干粉状的大雪,从不见停止。贵族们就在这样的雪域里,四处围猎。她先前已得了瞎眼枪子的厉害,所以除了经殿和城堡,她不敢再有别的去处。
    自她搬入,晚宴后,拉乌尔都要走到长廊尽头,从古旧的旋梯上看下去:S跟家仆同坐一只长凳,她的侧脸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正巧被从半窗里射入的雪光打亮。她偶尔也会抬头,与拉乌尔对视。她的腿伤渐渐好了,走路轻快起来。家仆们用完晚饭后,经常会拉开长桌,伴随着小调跳舞。她笑笑地坐在干草堆上给人拍着节奏。
    螺旋的楼梯,如同他幼年时在王都获得的第一件礼物,万花筒。里面的画片,随着拧动,不同的色块逐渐扭曲异化,最终变成多得怵目的白点,就像飘雪不断的灰色天空——正是他现在的处境。而她出现在画面的中心,仰头看着他。于是雪声似乎突然停止了。
    很快春天就要到了。我在夜里经常听到河水化冻的声音。
    “可是,你们这里的雪原怎么会有狮子。”
    “它们会从炎热的地方逃到这里。”
    S笑:“别逗了。”
    “你不就是吗。”
    她愣住:“您在称赞我的勇敢吗……多谢。”
    “不……”他摩挲着胸口的野兽皮毛,深蓝眼睛微张,雍容惆怅,“我在说你的野性,狡诈,低劣,自由,孤独。”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心里所想的就是征服。”
    第叁声枪响。她在模糊的视线中,见到猎人訇然倒下。他手中的猎枪,无力地从自己的胸口滑开。她无法爬起身,前胸伏在冰雪中。她的耳中仍然充满被枪声引起的嗡鸣。因此她自己的尖叫都是那样遥远。她的声音是化冻日第一支落下的冰凌,凝结着猝然的恐惧,眩晕,恶心,插穿她的喉咙。
    她发出猎物被俘获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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