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主笑得见牙不见眼,十分慈祥地应了一声:哎。
    渊儿长大了不少。老城主笑着喝了一口茶,还能记着来看望我这个老人家,真的是有心了。
    第八十四章 桃花下
    傍晚的大漠有着极为温柔平和的风,它从远方而来,带着无数旅人的故事和扬起的纱巾,又在漫天的黄沙中悠悠飞舞。
    远处的驼铃声从细微的风里传来,微黄阔远的天际残留着最后一丝夕阳的光,就像是走过千山万水的画师手下的画卷,只微微提起一笔,就惊艳了整个漠北。城主的府上挂着各种奇珍异物,一个带着古朴意味的四角钟被挂在了屋檐的一角,晚风微微吹过,它表达发出了极为古老的钟声。
    老城主只接待了的他们两个人。
    他就像是一位充满了智慧和学识的老者,经历过太多的故事和时间,沉淀下来的只有数不尽的温柔和纵容。他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捧着一个保暖的小香炉,寥寥青烟从炉中升起,抚过他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又缓缓消失在空气里。
    喻雪渊素来是文雅又有礼的,他手里拿着一盏茶坐在轮椅上,看向老城主的目光亲昵又敬佩,像是在对待一位极其敬重的长辈。
    外面晚风习习,有丫鬟担心老城主着凉,便托人拿来了一件厚实的披风,二话不说就想要披在城主身上。
    谁知老城主所摆了摆手,笑呵呵道:我手里还拿着暖炉呢,热得慌,你把这它给渊儿吧。
    丫鬟应了一声,抬眸看了喻雪渊一眼,顿时面颊微红。迈着小碎步子快速地走向对方,又双手捧着披风给递了过去。
    喻雪渊放下茶杯,温和有礼地接过了披风,脸上带着疏离的笑容:谢谢姑娘。
    那丫鬟红着脸跑出去了。
    喻雪渊却没有第一时间把披风盖在身上,他垂着眸子,细心地用内力把手里的东西捂热了,这才抬眸看向一旁的顾笑庸:笑笑,过来。
    顾笑庸却不愿意过去,他挑挑眉,随即又耸了耸鼻子,眼神还一个劲儿地撇向一旁的老城主,意味很是明显:
    长辈给你的东西,你怎地转眼就给另一个人了?这多不礼貌啊?!
    歪了歪脑袋,喻雪渊无辜地看回去:你在说什么?我看不懂。
    这小子,很明显看懂了,就是故意装傻逗他的小妻子呢。
    顾笑庸却以为他是真的没看懂自己的暗示,郁闷地一把捂住脸,随即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的小动作没有瞒着城主,老人自然也就看得一清二楚了。他和蔼地注视着年轻人之间跳脱的小动作,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喻雪渊笑道:还想着把披风捂热了再拿给小友,渊儿倒是长进了不少。
    喻雪渊抬眸,似乎知道自家先生在说什么,便无奈地笑了一下,像是在无意识对长辈撒娇一般:放过我吧,先生。
    他的先生可不准备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当即就把目光投向一旁的顾笑庸,献宝儿一样:你别看渊儿现在彬彬有礼的,他小时候可孤僻了,跟个冰块一样。
    顾笑庸撑起下巴洗耳恭听,闻言好奇道:哎?真的啊?
    小友你忘了?老城主疑惑了一瞬,随即又展开了笑容,冰块这个词还是你跟我讲的呢。
    这下顾笑庸是真的惊讶了,他错愕的目光缓缓移向自家白大哥,眼底里尽是疑惑:我们小时候见过?
    喻雪渊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城主就哈哈地笑了出来:何止是见过,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打了一架呢!
    医谷。
    漫天桃树下,一个头发黝黑的小孩儿委委屈屈地缩在一个男人怀里,黑亮的眼睛里浸满了泪水。也不知在委屈些什么,男人的胡子被他死死地拽在手里,几乎都要拽秃了。
    而在不远处,一身白衣的少年冷漠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因为小孩儿的哭泣而动容,反而还淡漠道:先生,你哄他做什么。
    小孩儿闻言,顿时间气不打一处,委屈的哭腔都开始打嗝儿了,一边哭还要一边骂:怎怎么就不能哄哄我了?!
    你你这大冰块!我刚才差点被那个死变态给压死哎!顾笑庸越说越激动,又狠狠地拽了一下那个中年男人的胡子,疼的男人龇牙咧嘴的,叫你好几声,都都听不见的嘛?!
    少年懒得理他,只对自家先生说话:我四处查探过了,桃木老人没在谷里。
    顾笑庸是很少哭的,因着才重生没多久的缘故,这一哭就像是要把上辈子的所有心酸苦楚都流干净一般,怎么也止不住。但是他好歹壳子里是个成年人,便打着哭嗝儿问道:你们找我师父干嘛?
    手下的力道好歹是松了的,男人揉了揉自己疼得发红的下巴,一边给顾笑庸拍背一边道:我和他老朋友了,今天带着家里的小孩儿过来拜访一下。
    他说的是家里的小孩儿。
    喻雪渊淡漠地垂下眸子,遮盖了自己眼中些微的动容。
    顾笑庸好歹记得抱着他的男人是把他从变态怀里扒拉出来的救命恩人,没有因此过多地警惕或者怀疑什么,闻言乖乖地嗯了一声,把头埋在对方颈窝里,静静地等着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喻雪渊穿着白衣站在桃花浓密的阴影下,站得挺直又安静。
    他看着那个小孩儿肆无忌惮地抱着自己的先生,把自己又脏又乱的脸埋进他先生的肩头。散落的桃花瓣落在对方的发梢,先生看到了,还十分温柔地拿下了那片花瓣。
    喻雪渊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几年,从记忆伊始,就是漫山遍野的白雪还有一个又一个难以捱过去的严寒。刻薄的主母每天见到他就随意地辱骂嘲讽,冷漠的父亲像是什么也听不到一般,温柔地给主母和她的孩子夹菜。
    少年活在白雪皑皑的寒风里,此生还没有感受过别人温热的怀抱。
    唯一对他好的先生,此时却抱着一个陌生的孩子,几乎像是怕碰碎了那个瓷娃娃一般,一丁点儿较大的力气都不敢使。
    那个陌生的孩子还丝毫不知珍惜和感恩,肆无忌惮又任意妄为。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滋长,喻雪渊想起不久之前那个孩子被一个陌生青年压在身下肆意欺侮的模样,忽地抬眸开口:我刚才不该救你的。
    他就应该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从那间屋子的外面淡然走过,任由这个小孩儿被那个变态欺侮,欺侮到哭不出来骂不出来才好。
    最好一生都烙印下阴影。
    年轻厌世的少年如此恶劣地想着。
    顾笑庸愣住了,抱着顾笑庸的男人也愣住了。
    两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喻雪渊话里的意思,而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固执地看向自家先生,等待着对方用失望冷漠的眼神看向他。
    然而与臆想中的不同,中年男人只是抱着小孩儿温和地走了过去,一边笑一边歉意地道歉:对不起啊渊儿,你刚才救了一个人,我应该夸奖你的。
    你做得很好,先生很高兴。男人蹲在少年面前,空出一只手在自己怀里摸索着,不一会儿就摸出一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桃花酥出来,这个,奖励给你的。
    桃花酥透着微微的粉嫩,上面还有十分浓郁的桃花清香,喻雪渊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楚这桃花的香味是来自谷中漫山遍野的桃花,还是来自先生手里的桃花酥。
    男人手里摸出一块糕点,另一手端端正正地抱着小孩儿,因为他蹲在地上的缘故,以至于很难保持平衡。
    顾笑庸便趁着男人抱得不平衡和喻雪渊愣神的片刻,愤懑地挣扎起来,捏着拳头就要去揍那个冷漠无情的少年。
    他虽然只有四五岁,猛然爆发出来的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中年男人一时间竟然没有拉住他,任由这个气性不小的小孩儿张牙舞爪地跌向白衣少年。
    他们两人的距离是极近的,再加上喻雪渊正在愣神的原因,竟然还真的让顾笑庸成功得手了。
    阳光很好,桃花很浓。阳光密密麻麻地从桃花的缝隙中洒落下来,落在地上,屋檐上,还有小孩儿的身上。
    小孩儿眼里还有止不住的泪水,衬得他的眼睛漂亮又透澈,如同一汪清亮干净的水潭,叫人挪不开眼睛。他胖乎乎的小手捏得紧紧的,作出想要打人的模样,带着一股子冲劲儿就压在了喻雪渊身上。
    喻雪渊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倒在了柔嫩的草坪上。顾笑庸就这么坐在他身上,张牙舞爪地这里挠挠那里抓抓。
    他太小了,浑身上下都软得要命。脸蛋软,肚肚软,屁股墩儿软,连挥着拳头打人的动作都软软的。
    他身上还有桃花的味道。
    这场无声的单方面的打架,更像是一场温润玉软的拥抱,那是春日初绽的粉嫩桃花,莽撞又热烈地扑进了寒冷冬雪的怀里。
    那是白衣少年此生得到的第一个拥抱。
    他分明可以很轻易地把身上的人掀到一边,更甚者可以把小孩儿压在自己身下,握紧拳头给打回去。
    可是他没有,他的手放在了小孩儿柔软的腰上,也不知是想要推拒,还是牢牢地把人锁在自己身上,叫对方逃不掉。
    第八十五章 小师弟
    最后还是中年人出面打断了这场一个人的战争,他一手抱起眼睛都哭肿的小孩儿,另一手又安安稳稳地扶着一身雪白的少年。
    少年素来是干净又纤尘不染的,见到人也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像是来自冰雪深处的神灵,叫人不敢接近。而此时他衣襟凌乱,头发上还沾了不少浅粉色的桃花瓣,看起来十分狼狈,却又生生增添了几分独属于孩子的气息。
    大约是第一次在尊敬的长辈面前这么狼狈,喻雪渊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耳尖透露出些微的粉色,就像是冰雪拥抱了暖人的春天,刹那间连耀目的阳光都温柔了起来。
    顾笑庸气呼呼地待在中年人的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还非得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对着少年龇牙咧嘴的:等我师父回来,我非得让他打烂你这个破小孩儿的屁股!
    喻雪渊淡漠地垂着眸子,没理他。
    反倒是抱着小孩儿的中年人笑了,他摇摇头无奈道:你可比渊儿小多了,怎地叫他小孩儿,应该叫哥哥才对啊?
    谁要叫他哥哥?!顾笑庸生气地反驳,他给我当儿子我都嫌弃他太小了!
    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这种说法也没错。毕竟顾笑庸满打满算地活了三辈子,心理年龄加起来估摸着比抱着他的中年男人还要大上不少。
    但是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不礼貌了点。连一向笑呵呵的中年人都故意板起脸拍了一下顾笑庸软软的屁股墩:没大没小的,怎么跟哥哥说话呢。
    顾笑庸没法解释这玩意儿,便直接偏过头撇嘴道:反正我不会叫他哥哥的,这辈子都不会!
    喻雪渊看了眼闹脾气的小孩儿,礼数周全地冲自家先生行了个礼,冷冷道:先生,我去整理一下。
    他虽然是个半大的少年,但是生活自理能力着实不差,很多事儿都能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就连身为成年人的城主有时候都会自叹不如,便随意地摆了摆手,随他去了。
    喻雪渊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他的发梢还沾着几片桃花,粉嫩的花瓣散落在黑色的发丝中间,就像是隐匿在黑暗中的点点星辰,漂亮又夺目。
    直到走出了两个人的视线,喻雪渊才停下脚步,低着头看向自己白皙细长的指尖。
    软的。
    他淡淡地想。
    夜晚,清晰明亮的星辰布满整片夜空,晚风拂起了密密麻麻的桃花花瓣,花瓣与星辰交织,勾勒出清亮又迷人的景色。
    一身布衣的桃木老人背着一个药篓,踏着天上人间的星辰缓缓踱步而来。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幼童,幼童眸色漆黑,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就像是个精致漂亮的瓷娃娃,没有一点儿生机和活力。
    桃木老人抱着幼童走进谷中时,顾笑庸已经待在城主的怀里睡着了。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时不时打出一个哭嗝儿,看起来可怜又委屈。
    早就收到了好友的来信,因此看到中年男人时桃木老人也并不意外,只是带着两三分好奇地指着自家大徒弟:哟,怎么哭得怎么可怜,你揍这小子的屁股了?
    怎么会。城主无奈摇头,指了指自己的下巴,反倒是我的胡子,被他揪掉好几根。
    那是怎么回事儿?桃木老人放下。药篓子,又缓缓坐到城主身边,我可没见过徒弟哭过。
    他趁你不在,把那个玉面孤捡进来了。城主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缓声道,如果不是我家渊儿恰好看见,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呢。
    桃木老人玩味看戏的心情立马消失得干干净净,他脸色微沉,严肃地看着自家好友:你说得可是真的?
    绝无半分虚假。
    呵。桃木老人冷笑一声,眼底里闪过一抹淡淡地杀意。他又看了一眼睡得委委屈屈的顾笑庸,当即就把怀里的幼童放在凳子上,杀气腾腾地离开了。
    幼童被师父直接交给了不认识的陌生人,不哭也不闹,只是用他那双显得过于平静的黑色眸子静静得看着城主,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城主怀里抱着一个,身边又坐着一个,还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默默地把坐在屋子里看书的喻雪渊叫了出来。无奈道:渊儿,你帮先生个忙好不好?
    说完就朝一旁的幼童努了努嘴:桃木他可能暂时回不来。夜太深了,你把他抱到你的床上,让他挨着你睡一个晚上。
    他家渊儿向来知理懂事儿,很少拒绝他的请求。也因此城主说完这句话后,就准备抱着怀里的小孩儿去他自己屋子睡觉了。
    谁知喻雪渊却拦住了他,神色漠然又冷清:先生。
    他白皙干净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了自家先生怀里的顾笑庸:我和他睡。
    他比那个幼童大几岁。城主为难地掂了掂怀里的小孩儿,你怕是抱不动。
    喻雪渊垂下眸子:抱得动。
    少年很少坚持什么,也很少表达自己的诉求,城主欣慰于他的改变和认真,又觉得少年多个伙伴也是件好事,稍微想了想就把怀里的小孩儿交了出去:你动作轻一点,这小子好不容易才睡着。
    喻雪渊点点头,把对他而言还有些沉甸甸的小孩儿接了过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医谷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谷中漫山遍野的桃花,谷外全是桃木老人长年累月种植下的药材和养的药虫。到了晚上的时候,从谷外吹来的风就带着药材的味道溢满了整个医谷,药材的清香带着桃花的香味,安神又叫人容易入睡。
    喻雪渊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小孩儿,心情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他把自己的头埋进对方的脖颈之间,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真的有桃花的味道。
    桃木老人办事效率很高,又或者说,只要他吱个声,就有数之不尽的江湖中人愿意凑上来给他卖命。这才一个晚上而已,医谷中就多了许多武功甚高的仆人和各家送来当药仆的小童。
    小童们叽叽喳喳的,却也都乖巧懂事,让他们晒药切药之类的也都积极踊跃。以后长大了出谷,还能向别人吹嘘自己是桃木老人医谷里的药童,不知道有多少人赶着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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