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白色长衣的俊美男子,他长发披散,身上还拢着一件厚厚的鹤纹白氅。分明是一双温润漂亮的眸子,此时却像是被茫茫的大雪渗透了一般,透着一股子寒意。
    影大骑着骏马跟在白衣男子身后,面色冷凝道:主子,前方的林子太密了,马匹进不去。
    那就下马去寻。喻雪渊的声音里像是淬了寒霜,却仍然是条理清晰的,再多派些人手过来,去城中还有附近的村子里借一些猎狗来,不用担心银子。
    去找几个大夫,多准备些药草和热水,最好扎一个营寨,火不能断。
    影大领命,连忙吩咐了下去。
    这大雪不好办啊。影二皱着眉头,几乎所有的痕迹都被掩盖了,很难找到线索。
    应该感谢这场大雪哩。引路的老樵夫道,林子里的虫子活动速度会慢上不少,这样你们要找的人才有活命的机会。
    白色的大雪几乎掩盖了人全部的视线,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了喻雪渊的发间和羽睫上,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在雪里长大的白鹿,森冷又不可近。
    他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密林深处,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干脆利落地翻身下了马。
    影二一惊,连忙跟着自家主子下马,语气急迫道:主子,您的腿不适合在雪里走太长时间。
    这雪下了多长时间了?喻雪渊脚步没停,仍是快步地往森林深处走。
    影二答道:约摸半个时辰了。
    喻雪渊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雪落在他的脸颊上,一时间竟然分不出来是雪要冷一点,还是他的脸色要冷一点。他心中着急,最后干脆用上了轻功,脚尖一点就快速地向前方急驶而去。
    这么大的雪,他的笑笑冻着了怎么办?
    喻雪渊觉得自己向来活络的思绪像是被铺天盖地的寒意冻住了一般,竟然什么也想不了,什么都说不了了。他只能一刻也不停地往前走,生怕自己慢了哪怕一息。
    风雪更大了,带着凛冽的寒意从他的发丝间穿梭而去,周围只有一刻不停的风声,所有的人影都逐渐远去。苍茫的白雪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害怕自己错过一丝一毫的痕迹。
    一炷香过去了。
    两炷香过去了。
    周围全是白雪和森林,还有时不时从阴暗的角落里突袭而来的毒蝎毒虫。
    喻雪渊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毒物。风雪浸湿了他的袖袍,也浸湿了他的鞋袜。冰寒刺骨的痛楚从双腿的骨缝里源源不断地涌现,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感受到一般,只寒着一张脸在森林里寻找着。
    雪太大了,森林里的树木好像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恐怖的寒雪。不少树枝上都结了冰,又很快被厚重的雪压得断了枝头,大大地加大了前行的难度。
    影二到中期就跟不上自家主子的速度了,他一路上都留下了标记,只是风雪越来越大,那些标记也不知会不会被风雪给掩盖住。
    前后都是一模一样的雪林,影二找不到自家主子的身影,也不敢如此草草地离去。便只好停留在原地,仔细观察周边的环境,试图寻找到主子前进的痕迹。
    他在原地停留了很久,又忽地听到了什么声音,叫他忍不住抬眸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那是,狼嚎?
    可是这片满是毒虫的森林里哪里来的狼?
    偌大的洞穴里挂满了白纱一般的蛛丝,层层叠叠的蛛丝几乎包裹了整个洞穴。无数的,密密麻麻的小黑影穿梭在其间,像是一支支纪律严明的军队,隐藏在蛛丝底下警惕地观望着它们的入侵者。
    洞穴的顶端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洞口,外面的枯藤从洞沿垂落下来,又被无数的蛛丝给爬满了。洞口太高了,即便是顾笑庸的全盛时期,也不一定能借助周围的石壁攀爬上去。
    洞穴的底部,蛛丝如烟如雾,在一片云雾中却蓦然豁开了一个口子,就像是猛然断裂的琴弦,突兀危险。口子的深处趴着一个人,他是被另一个人从顶部的洞口扔下来的,太高了,以至于腿被摔断了一条。
    他浑身上下都是细细小小的伤口,大约是掉下来的时候被惊魂未定的蜘蛛们给咬的。当蜘蛛们察觉到了他身上某种药材的气息,就刷地一下如潮水般退去,又聚集在他周围约摸一尺的地方,犹豫着不敢前进。
    顾笑庸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被摔断的那条腿几乎没有知觉了。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在极少数清醒的时间里,他看到了一只从洞口掉落下来的毒蝎,蝎子的年岁估计也不小了,背上的花纹深得发亮。
    它落在蜘蛛堆里,不到两息的时间就被蜘蛛层层包裹起来,深色的甲壳被白色的蛛丝所覆盖。蝎子很快便停止了挣扎,无声无息地被蜘蛛拖进了洞穴的深处。
    这一切都悄然无声,几乎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即便顾笑庸大部分时间都没有意识,可是他还是从骨子里感到惧怕和颤栗,在昏迷中都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脸色苍白得可怕。
    洞口的光亮了又暗,昼夜如同往常一般安静地转换着。有兔子好奇地从洞口往下看,发现没有食物后就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生机就在上面,希望就在上面,顾笑庸却只能看着,毫无逃生的可能。
    那该是多么绝望的一件事啊。
    外面下雪了,冰凉的白雪从洞口飘落下来,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身上。大约是他身体太过冰凉的缘故,那些雪竟然也没有化,只是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去,时间一长,他就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一般,被埋葬在了厚重的白雪中。
    白雪掩盖了药材的大部分气味,周围密密麻麻的蜘蛛又汇聚了过来,窸窸窣窣的,等待着钻进雪里,去把入侵者的皮肉啃食殆尽。
    老蛛后在这几日就要诞生出下一代的蛛后,所有的蜘蛛都在期盼着新的领导者的降临。而新蛛后从出生起就必须一直不停地吃食物,它们需要更多的食材去供养自己的王。
    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类明显就是最佳的食材。
    迷香的药效退去了,顾笑庸的意识开始渐渐清醒过来。可是他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白色的冰雪覆盖在他身上,完完全全地掩盖了他对周围的感知。
    他的手指被冻得发紫,以至于一只色彩鲜艳蜘蛛探索着爬到了他的手上,他都完全不反应不过来。
    第一只蜘蛛明显察觉到了猎物的安全性,它兴高采烈地散发着安全的信号,周围的伙伴们便如同潮水一般向猎物靠拢。
    大的小的,鲜艳的寡淡的,兴奋的安静的。
    它们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脚攀爬上了白雪,又努力想要钻进冰雪,去寻找掩盖下的人类。
    死亡在逼近。
    恍惚中,顾笑庸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
    他倒在满是泥污的路旁,冰凉的雨水渗着寒意,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身上。而周围的路人却只是险恶地看着这个即将死在路边的乞丐,嫌弃他怎么不死远点儿,倒在这里还脏了他们的路。
    那时的顾笑庸只担心自己的尸体会吓到来来往往奔走玩耍的小孩儿,他便努力撑起身体,想要往角落里藏。
    污水沾染了他的头发,也沾染了他破烂的衣裳。
    一双白色的靴子却突然进入了他的视野,那双靴子上绣着精细漂亮的云纹,像是踏在雪山之巅的神仙一样,不染丝毫的红尘。
    顾笑庸下意识缩了缩自己的身体,生怕自己弄脏了对方的鞋。
    他快死了,可能承受不住对方的拳打脚踢。
    那人却又向他的方向前进了一步,随后缓缓蹲下身来。
    顾笑庸只觉得雨好像停了,他费力地抬起头,却发现雨还在下,只是对方拿了一把白色的伞遮在了他的头上。
    有人在说话:『主子,这乞丐没救了。』
    那人轻声道:『嗯,找个安静的地方埋了吧。』
    顾笑庸心下感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闭上了眼睛,听到对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第一百一十三章 缘结
    难道又要死一次了吗?
    顾笑庸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上天眷顾他,让他活了三世。可是这三世里他什么都没做成,碌碌无为又平庸无能。
    娘亲给他取了笑庸这两个字,是希望他能够快活自在地逍遥人世,带着不羁与张狂,去肆意地,如同看客一般去看待这个世间。
    可是他偏身入了凡尘,带着一身的执拗。非要去拼去闯,拼到最后什么也没剩下,什么也没做成。伴随着凄苦和血的寒霜,死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只有白雪和毒虫的阴暗洞穴里。
    上一世好歹有个好心人赠了他一座青坟栖身。
    那这一世呢?谁会在这样僻静的洞穴里找到他,又如何从森森的白骨里认出他的身份?
    顾笑庸的脑海里闪现了许许多多的画面,这些画面如同飘飘洒洒的雪花落进了他的眼里,却又在某个瞬间消失殆尽。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
    在一片模糊白雪茫茫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人从微亮的洞口跳下来。风扬起了对方的头发,露出了那人俊美漂亮的面容。白色的大氅上绣着精细的鹤纹,在某个瞬间,几乎要冲破雪衣飞向云霄。
    那人分明是披着风雪而来,身上却带着桃花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到了初春时盛开的桃花,以及桃花树下两个紧紧相拥的孩子。
    顾笑庸闭上了眼睛。
    在某个时间的节点,眼中最后的画面仿佛与上一世重合了。
    雪渐渐地小了,被白雪覆盖的树枝被压弯了棱角,欲掉不掉地挂在树干上。森林里静得出奇,所有的动物都躲在了自己的窝里。只有偶尔的一两只毒虫缓慢地在树枝白雪之间攀爬着,又不胜寒冷地从树上掉了下去。
    白色的苍狼呜咽着盘旋在洞口,它的个头太大了,根本进不去这么小的洞。大雪覆盖得很深,却也能从洞口的侧面看出隐隐约约枯萎的藤蔓和爬行的蜘蛛。
    苍狼蓝色的眼睛看向雪衣公子,带上了些微的湿意,像是剔透的干净的蓝色宝石,冰凉的野性全被温顺和灵性所替代。
    喻雪渊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风扬起了他的发丝,露出了他微凉的眼角和轻抿的薄唇。
    他身上挂满了雪的味道,却又夹杂着一两丝还未散去的桃花香。就像是来自凛冽的雪山之巅的神明,捧着怀里唯一的花枝,毫不犹豫地跳进世俗与凡尘,去寻找花枝的主人。
    密密麻麻的蜘蛛随着他的动作退散开来,随即又警惕地看着这个闯进来的人类。
    喻雪渊落在地上,身上鹤纹的大氅随着他的动作,自身后散落开来,掩盖了一大片的白雪。他迅速地俯下身,用颤动的指尖去拨开冰凉的白雪。
    白雪被一层一层地拂开,渐渐露出了隐藏在雪下的人。
    对方的脸被冻得发紫,眼睛紧紧地闭上,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雪花,漂亮的冰晶在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像是散落在那人睫毛上的星星。
    喻雪渊眼神微动,越发地加快了拂雪的动作。
    他的笑笑,他的妻子,他放在心尖尖上守护的那个人。此时却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像是死去了一般,没有睁眼,没有微笑,没有那往常一样笑嘻嘻的话语和带着清香的酒气。
    触碰在指尖温度低得惊人,那是比白雪还要冷的温度。
    喻雪渊几乎落下泪来。
    他把人抱在自己怀里,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和内力发出热量,怀里的人却仍然冰得刺骨,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笑笑。
    素来温雅玉润的公子声音沙哑又绝望,像是个无助的孩童一般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他俯身轻吻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笑笑,你睁开眼看一看我。我在这儿呢,你的白哥哥在这儿呢。
    踌躇又犹豫,带着无尽的彷徨和小心翼翼偏宠轻哄的味道。
    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啊,平时碰都不敢碰一下,生怕磕着碰着了。怎地一个不注意,就要像那虚无缥缈的云雾一样,缭绕在他心头,又干脆利落地离他而去呢?
    绽放在漫漫雪原里的,唯一的那朵桃花。本该绚烂又热烈地绽放在阳光之下,向世人骄傲地展现雪原对它的偏宠。却不知什么时候,这朵桃花便得脆弱起来。
    脆弱到轻轻一碰,就碎了。
    白色的苍狼焦急地站在洞穴旁边,长长的尾巴不安地扫来扫去。它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忽地抬头嚎叫了一声。
    悠远的狼嚎破开了寂寥的森林和层层的白雪,像是古老又神秘的咒术,急切地暗示预知着什么。
    洞穴里有蛛后,而新的蛛后正在诞生。
    所有的蜘蛛将会因此而骚动兴奋起来,届时,不管是怎样的药材和抑制,都无法让它们感到惧怕和警惕。
    它们会为了自己新的王,疯狂地掠食。
    到夜里的时候,雪已经完全停了。
    漫天的阴云因为这倾洒而出的白雪散了个干净,深色的天空上少有地出现了一轮明亮又浑圆的月亮。像是晶莹剔透的寒霜裹了一层轻薄的银光,孤寂地挂在天上,从头到尾都浸着寒意。
    静谧的森林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白雪却没有融化。素净又执着地反射着月亮的光线,叫整片密林都微微发亮,看起来是极致的唯美,又似人间仙境。
    白色的苍狼朝着月光的方向静静地前进着,它毛绒的大爪踩在厚厚的雪层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顾笑庸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苍狼的皮毛很厚,坐在它背上很是柔软舒适。自己的身后还贴着一具滚烫的身体,正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量。
    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血味儿,微微抬手抚了一下,发现嘴角还有一丝干涸的血液。
    顾笑庸不知道身后的人是怎么找到他的,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从濒死的状态里活过来的。在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在破碎的记忆里发现了许多的细节和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东西。
    垂下眸子,顾笑庸张了张嘴:白大哥,如果你在路旁看到了一个即将死去的乞丐,你会让人找个地方把他埋了吗?
    身后的人似乎毫不意外他能够醒来,也没有询问他为什么忽然提出这么奇怪的问题,只轻声道:如果我敬佩对方的话。
    顾笑庸便问:怎么才算敬佩对方?
    比如喻雪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分明快死了,却不愿死在路旁惊扰过路的人。
    顾笑庸鼻子蓦然一酸。
    原来上一世埋葬他的人,兜兜转转又和他相遇了。
    他死在寒冷的极北,死前看到的最后那个人是喻雪渊。他重生在满是桃花的树下,如同丢了魂魄一样在桃花里转悠了几近一年,魂魄归来时见到的人也是对方。
    七蝉曾经说过,他和喻雪渊无缘。
    也确实如此。
    他用了三生三世才遇见了这个人。
    如果不是死亡唤起了他的回忆,他是否还要再等上三生三世才能与这个人重逢?
    顾笑庸看着远方寂寥的月亮,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身下的狼:当初我们在那片金色的森林里相遇,是你安排的吗?
    身后人回答:是。
    在漠北城里,与我一同登上祭祀台的是你吗?
    是。
    喜房里,同我洞房的是你吗?
    身后人顿了顿:是。
    顾笑庸叹了一口气,内心一片宁静:喻雪渊。
    esposa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方安静了很久很久,久到顾笑庸几乎以为他睡着了,那人才轻声开口:你是我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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