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长随是阵眼。
    只要毁掉,就能出去。
    百里长珩攸然抬头。
    黑暗中长随的轮廓看不太清楚,百里长珩见到的,只是刚刚借助电光的惊鸿一瞥。
    因为百里长珩退后的这两步,两人的距离拉开,鞭尾自长随的掌心滑落,砸在地上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百里长珩再次扬鞭。
    可也只是扬鞭。
    他不敢打下去。
    虽然对方很可能只是一个阵眼,但若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长随,百里长珩也不可能挥鞭。
    曾经他打长随一巴掌,在事后都能把自己的手捅个对穿,何况现在?
    就算是假的,那对方也披着长随的皮,百里长珩下不了手。
    主君,长随不会劝人,嘴笨也不会说话,长随更不知道在幻境里有什么东西影响了您的判断,长随只是想告诉主君,长随一直在等你。
    百里长珩迟迟未说话,对面的长随先开了口,长随在等你,魔迭在等你,你的父亲母亲,弟弟都在等你醒过来。
    父亲母亲?弟弟?
    百里长珩脑子一瞬间闪过许多东西,疼痛难忍,像是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就差一个突破口,冲出封印。
    百里长珩捂着脑袋,长随你在说什么?
    若是主君觉着幻境比现实好也没关系,长随可以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建一间小院,把主君放进去,一直陪着主君,直到你愿意醒来。
    我没有
    没有
    没有什么?
    百里长珩正想再问什么,一声清亮的百里长珩冲破黑暗,刺眼的光亮照进来,原本想要破土而出的秘密瞬间缩回地底,百里长珩骤然睁眼。
    长随放大的俊脸倒映进百里长珩的瞳孔,百里长珩一晃神,猛然被抱住,主君可吓死我了。
    百里长珩拍拍长随的背,没事了没事了。
    长随坐起,也把百里长珩拉了起来,主君做噩梦了?刚刚怎么叫都叫不醒,嘴里还一直念叨着长随的名字,怎么了?
    百里长珩回过神来,抓着长随的手感受他温热的肌肤,没什么,就是吓人罢了。
    主君若是如此,长随可不敢放主君一个人睡了。
    百里长珩勉强笑笑,那长随以后陪着主君一起睡吧。
    好!长随从床上起身,我先去做饭了。
    百里长珩点点头,目送长随快速穿了鞋袜出去,自己拢了拢被子,沉沉出了一口气。
    刚刚那个梦,太真实了。
    梦里的长随字字句句都没有说委屈,百里长珩却觉得每一字每一句,对方都说的极其委屈。
    长随说现在的真实不是真实,长随说父亲母亲弟弟在等他,长随说醒不过来没关系,他等。
    这些话都很奇怪,刚刚他摸了长随的手,是温温热热的,外边的天气滚烫,小屁孩们时刻想着进院子里偷瓜,长随做的饭菜一如既往简单好吃,有什么不真实的?
    还什么有人等他?他离开家时才多大?家族里早早报了自己练功走火入魔,已经死了。
    又有谁会等他?
    百里长珩撇撇嘴,穿了鞋袜下床,推开屋门在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瞧着厨房里的长随忙上忙下,轻轻笑了一声。
    长随警觉回过身来,瞧见百里长珩也露出了一个笑容,主君屋里等罢。
    百里长珩一愣。
    长随是不爱笑的。
    这么些年,他见过长随的笑也屈指可数,除非是特别开心,否则他不会笑,可是刚刚,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情吗?
    百里长珩又想到了那个隐在黑暗里,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的长随。
    百里长珩眼睛盯着院门,他像是被谁勾了魂,一步一步往外,抓住了院门的门栓。
    主君这是想去哪儿?
    百里长珩被这声音一吓,回身就瞧见长随站在他十步外的地方,面色阴沉。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打下一大片的阴影。
    百里长珩感到一阵凉意。
    他拢了拢衣袖,直觉现在的长随不能惹,随便走走就走到这儿了。
    长随点点头,一步一步靠近百里长珩。
    百里长珩也没想到自己会往边上撤了一步避开长随,急忙说,我进屋了,晚饭做好端进来吧。
    长随想要去抓百里长珩的手落了一个空,他不紧不慢收回,应了一声好。
    百里长珩却没有回头,快步进了屋,回身关门的时候看见长随依旧站在原地,一双鹰眼紧紧盯着自己。
    百里长珩微笑回视长随,双手一合将门关上,面色凝重在桌前坐下。
    一开始还没觉着,现在倒是觉着外边这个长随有点有点不太像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又是没超时的一天
    第94章
    所以,你还要自欺欺人吗?
    老旧的厨房里只有一方用泥巴糊就的灶台, 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和一个空了的茶壶放在灶台上,边上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正煮着的水开了, 咕噜噜冒着泡泡,热烟滚烫向上,铺满整个屋子。
    靠在柱子上的长随低垂着头,抿着唇盯着锅里沸腾着的白水, 过了一会儿, 长随从袖子里边取出一份叠的整整齐齐的小纸片,沿着折痕打开。
    磨成细细的粉末静静躺在小纸片的中间。
    长随往灶台处走了两步,纸片倾斜, 白色的粉末沿着纸片倾斜的方向,稳稳落入锅中滚烫的沸水里。
    长随阴着脸紧紧盯着粉末混入沸水中化开, 消失不见。
    他蹲下身,从边上堆叠整齐的柴火堆里拿了两根柴,又加了进灶口。
    锅里的沸水像是不满这越来越多的柴,冒的泡泡越来越厉害,声音越来越响, 水从锅里溅上来, 险险擦着长随砸落在灶台上。
    长随对沸水的咕噜声充耳不闻,从边上洗了个托盘, 将灶台上的一大海碗面和一双干净的木筷子放入托盘中,这才拿了大木勺将锅里的水舀上一勺倒入边上的茶壶里, 茶壶放入托盘。
    大锅里剩下的水依旧在沸腾, 长随却当做没看见, 拿了盖子直接盖住, 端着托盘踱步出去, 敲响了主屋的门。
    里边传来一声进。
    长随推门进屋。
    屋里的窗户和门上都封着厚厚的黑布帘子,人一进去,像是突然从白天过度到了黑夜,眼睛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有一瞬间的失明。
    长随却习以为常,脚步没有一丝停顿,顺畅走了几步将托盘稳稳放在桌上,一侧的帘子被拉开,阳光照进来,长随下意识抬手遮了遮。
    他眯着眼朝光亮的地方看过去,有一瞬间的晃神。青年逆光而来,一身白衣出尘,像是落入凡间的天神。
    天神不属于这里。
    这是长随的第一想法。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
    强扭的瓜到底甜不甜,只有扭了才知道。
    今天吃什么?青年又拉开了一侧的帘子,踱步过来。
    长随说,煮了面。
    青年在桌子前坐下,笑着闻了闻,好香,加了蛋?
    长随点点头,在青年对面坐下,主君先尝尝?
    好。
    青年将那一大海碗面端出托盘,捏着筷子夹了一小筷子,吹了吹送入口。
    青年眯了眯眼,长随的厨艺好像又进步了。
    是吗?长随提了茶壶翻开一个倒扣的杯子倒入水,往青年的方向推了推。
    正在吃面的青年没觉出什么不对,他又吃了几口面,从碗底翻出两个完整的蛋自己吃了一个,然后把剩下一大半面的海碗推向长随,不吃了。
    蛮荒自然是不像神州,有一个像样的大碗已是难得,别的几个碗都有了不同程度的缺口,百里长珩怕长随吃饭快没注意,到时候割着嘴了就麻烦,于是两人用饭和吃面都只是用一个碗。
    每次都是百里长珩先吃完,再把剩下的递给长随。
    长随自然是不嫌弃的,别说百里长珩每次吃饭或是吃面都只挨着一边吃,尽量不碰到,就算是百里长珩每一根面条都咬一半剩下一半给长随,长随也是不嫌弃的,反而会很开心。
    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在捡别人的剩饭,反而觉着能和百里长珩用一个碗,是莫大的恩赐。
    长随接过海碗和筷子,没有掉换一边,而是就着百里长珩用过的那边,接着用,余光却一直盯着百里长珩的动作。
    百里长珩端起刚刚长随倒的水,像往常一样,慢慢抿了一口。
    长随收回目光,接着大口吃面。
    他的速度虽然快,却没有发出半点吸溜面条的声音。百里长珩端着杯子偏头瞧长随,在想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长随虽然不爱笑,但是也不代表不能笑,对方笑一笑,自己就怀疑,这算什么?
    不管在哪里断案,都是需要讲究证据的,就凭梦里那不知真假的长随几句话,就去否定一个陪伴了自己八年,日日为自己做饭洗衣的人,这是不应该的。
    百里长珩深吸一口气,又喝了一口水。
    长随倒的时候水烫,现在百里长珩喝的时候倒是正好,不烫不凉,是谁他最喜欢的温度。
    百里长珩将那一小杯水都喝了,正好长随吃完了面,拿着出去洗。
    百里长珩跟着出去,掩着面咳嗽两声,这次我来?
    长随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我不希望主君沾这些。
    主君应该是天上仙,干干净净,不沾烟火。长随弯弯眉,主君回屋里等。
    百里长珩没有坚持,点点头回了屋,他在屋子的西侧的浴桶面前支开屏风,从衣柜里取出一套干净的中衣挂在屏风上,又取了些皂角放好,等长随回来,就可以直接洗浴了。
    百里长珩干完回到桌子前,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正想喝,全身却突然泛起一股无力感,茶杯脱手猛然砸落在地毯上,白水飞溅沾湿衣袍,百里长珩却没有心思管,双手抓住桌沿却还是无用,身子顺着桌沿软倒。
    长,长随。百里长珩发出的声音也很小,小到连这个屋子都传不出去。
    百里长珩试图转动灵核,却发现灵核像是被什么控住了,也无法转动。
    百里长珩双手扶在凳子上,头也靠在凳子上,身子却倒在地毯上,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在闭合前,他依稀看见屋门打开,金光从屋外闯进来,一双黑靴正好立在金光的正中央。
    百里长珩张了张嘴,长随。
    长随冷眼看着百里长珩沉沉睡过去,这才上前把人抱起放入床榻,细心替他脱了鞋袜和外衣,除去发冠。
    长随站起身,背后逆鳞出鞘。长随双眸漆黑,逆鳞身上黑气弥漫,长随猛的一拍剑柄,逆鳞插入木制地板陷入地下的泥土里,只剩下一半留在外边。
    长随给百里长珩盖好被子,俯身在百里长珩眉心一吻,主君,别怪我。
    只要虹桥走了,是打是罚,长随都认。长随站起身,从乾坤袋里取出细细的金链子,一头栓在床尾逆鳞上,一头栓在百里长珩的脚腕上。
    长随转身出屋。
    没一会儿,百里长珩醒了过来。
    他躺在床上,深深叹了口气。
    若不是曾经没实力时日日与那些领主们斗智斗计,阴谋论惯了,对什么事都保持着三分警惕,现在也不能如此快醒过来。
    百里长珩不止一次告诫自己,长随是同他多年的情意,长随是他在这世上最相信的人,可他还是没能控制自己的本能。
    在长随将面端给百里长珩的时候百里长珩就发现了,长随的余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在茶壶上,后来又落在杯子上,直到亲眼看见他喝下水,这才收回。
    虽然很隐晦,但是百里长珩是什么人?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又对长随无比的熟悉,说句不好听的,长随什么时候放屁百里长珩都能知道,何况这若有若无的视线?
    还好只微微喝了一口,药量不大,一开始确实让他晃了下神,现在那一小口的药量倒是化掉了。
    也许是相信百里长珩睡熟了,长随打开了院门出去。
    百里长珩在屋里听见院门吱呀响动后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才看见自己脚腕上的细链子。
    若百里长珩真中了药,身上瘫软无力,倒还真挣不开,但是百里长珩没中药。
    他扭开脚腕上的链子,穿上鞋袜套上外衣也推开门出去了。
    百里长珩出了小院,拿发带把自己的头发一绑,朝着往生海的方向去。
    出门出的非常自信,走一半才发现自己迷路了,百里长珩站在原地默了片刻,从附近抓了个人出来要求他带着自己去。
    往生海离百里长珩的位置不算远,主要是不展开神识,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实在是走不明白。
    百里长珩远远看见了后便挥手让带他来的人走了,自己一个人往近处走了几步。
    长随就站在蛮荒罩子的边边上,离虹桥极近,百里长珩不知道他来这儿干什么。
    百里长珩没靠近,只远远看了会,虹桥没什么特别的,进进出出的都是监管者那一群修士,也没什么稀奇的,可长随怎么能看这么久?
    百里长珩正打算先回去,目光却触及了一片黑色。
    那是站在虹桥甲板上的一抹黑,在百里长珩的记忆中,只有长随穿黑衣。
    百里长珩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发现,长随站在的那个地方,抬头的话,正好对上的就是甲板上那一抹黑衣。
    百里长珩实在是对长随太熟悉了,即便是这么远远的一抹黑,百里长珩也能认出,甲板上那个,是长随。
    可是站在蛮荒沙地上的,那个也是长随。
    怎么可能有两个长随呢?
    百里长珩顾不得被发现,神识铺开,试图看清楚,神识之内,两个长随生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甲板上那个长随,背着逆鳞,而站在蛮荒的长随,他的逆鳞还在主屋里。
    他们同样冷着脸,充满敌意地看着对方。
    百里长珩试图听清楚他们之间的对话。
    站在蛮荒的长随说,死心吧,主君不会回去了。
    站在甲板上的咬牙问,你做了什么?
    主君是什么人?他若是知道你用这种方法留住他,你认为你还能同他在一起?
    有何不可?站在蛮荒的长随说,主君向来心软,我装装可怜,他自然会原来我。
    但是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主君的笑脸。
    站在甲板上的长随说,幻境终究是幻境,再美好也是幻境,同真实没半分可比,你留不住主君的。
    百里长珩神识收回,他站在原地,低下了头。
    幻境终究是幻境,它永远也没办法与真实相比。
    所以,你还要自欺欺人吗?
    百里长珩问自己。
    作者有话说:
    超时
    第95章
    该回去了
    欺不下去了。
    百里长珩告诉自己。
    还有人在等你, 不能这样下去了。
    幻境终究是百里长珩潜意识下想过的日子,是他在支撑着整个幻境,现在他不想支撑了。被封印的记忆缓慢地恢复, 整个蛮荒,开始大片大片地坍塌。
    两个长随同时看过来。
    百里长珩一步一步向前,长随。
    主君?长随惊疑不定,主君不是在屋里
    长随顿时明白了, 他不可置信道,主君没喝。
    主君在骗我。
    百里长珩摇摇头,我没骗你,我喝了, 也确实昏迷了,但是又醒了。
    我同你一样, 以为只要不去想不去管,现实的事情就不存在,我没有前往神州,也没有遇见那么多的事,我留在了蛮荒, 同你, 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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