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润桉有些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什么龙嗣,与他何干?
    李杏连有些不敢看姚润桉,他此刻像个狼一样,紧盯着李杏连不放,好像非要从他口中剥出个答案。
    李杏连顾不得晏唐从前对他说过什么,也顾不得再权衡,只得答道:晏将军有孕了,应是已经到了产期,陛下不知吗?
    李杏连埋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屋里静得可怕,仿佛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静谧到让人恐惧。李杏连能听见自己心跳砰砰的声音,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滚落在颊边,又不敢动。
    然而姚润桉此刻也根本顾不上他。李杏连说的寥寥几个字他好像听不明白了,脑中一片混沌。
    他只能不停地念叨着:他不能怀孕,他说过,他也不肯
    晏将军起初是不能的,但他问了臣,臣给他开了迎子的方子,日服百天,一年前便有孕了。
    李杏连仅仅是陈述着,句句话语却像是钝刀子割姚润桉的头,磨得鲜血淋漓。
    他的声音闷闷的,其中好像参杂着莫大的哀恸。
    迎子药,日服百天苦吗?
    李杏连咽了口口水,发着抖:里头有二两黄连,应当比寻常药还要苦些。
    那时,一万个刀尖刺进姚润桉的心脏。
    唐唐怕苦。
    往日感了风寒都是逞强不愿意喝药的。
    那迎子的苦汤药确是一碗接着一碗,一天都不落下的。
    倘若是这样,倘若是这样
    那天晏唐要与他说的事,是什么?
    姚润桉忽然干呕起来,身体如落叶般倒在地上,仿佛要把整个心肺撕碎了吐出来。
    李杏连吓坏了,上前爬了两步,陛下陛下!怎么了?
    范公公也赶忙过来,扶着姚润桉,大喊着陛下。
    等他扶起姚润桉,把自己吓了一跳。姚润桉双目赤红,嘴唇轻轻颤抖着。
    与晏唐的离别仅有三百天。但他早已忘记了时间的尺度。那日日刺骨的煎熬,夜夜不得眠,他总也是过来了。
    分离是那般丑陋而仓促。
    他用最令人不齿的方式要给自己找寻一个解脱,一个面子。
    怎想就在此刻,那些解脱成为了无尽折磨。
    姚润桉忽然起身,踉跄一下,像宫殿外奔跑。
    去将军府。
    马车上,姚润桉望着沿途白雪,空茫天地间如纯净一张纸。
    惠安七年的第一场雪,他在雪光熹微中望见春天。
    他止不住想起晏唐,澎湃的情绪无处安放。他想起与晏唐初次见面时,他一眼从人群中看见这好奇的猫儿。晏唐那时十七岁,满身挟着从沙场带回来的肃杀之气,剑眉直入鬓角。
    第二次见面是在御花园中。先帝病逝,姚润桉仓促登基,每日忙得焦头烂额。那天他正巧应付完一群大臣,打算去后宫看一遭看看他素未谋面的一群妃子。
    这次他是从大臣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一个人在御花园里找不见路,在御花园深处,他隐约闻见淡淡的雪松气息。
    那天是夏至,春光被夏暑淹没,宫墙之内树影摇晃,阳光从枝叶缝隙中洒进庭中,洒金般落在青石板上。
    于是雪松清香在夏至日便显得有些突兀。
    他循着香气转过拐角,在香味最浓郁处驻足。
    一棵半人高的树丛后,藏着一个人。
    他环抱着自己蹲在地上,头紧紧埋在暗红的衣裳里,缩成一团。
    姚润桉捡起一根树枝,戳了戳他。
    红色团子激灵一下,从膝盖缝隙中透出一只眼睛看着来人。
    你把自己塞进地里,也不防信香飘得整个御花园都能闻见。
    红色团子露出一张脸。
    闭嘴,杀了你。
    他的些许锋利的面部轮廓被绕指柔的情欲染湿了。
    姚润桉望见了他的脸,不免有些惊讶。
    晏家世代镇守边疆,代代枭雄,却没想到到了这一代,竟还有个坤泽将军。
    坤泽不入伍是军中的规矩,若是一个坤泽到了雨露期,整个军的乾元都得受罪。
    但其实晏唐的信香稍淡,若非他鼻子灵敏隔着数道红墙也闻不见。
    他却起了坏心思,他骗了晏唐。
    雨露期怎还在宫里乱跑,不怕被旁人知晓晏将军是坤泽?
    晏唐喘得话都说不全,横了姚润桉一眼:不许说出去。
    姚润桉想,他大概不认识自己了。
    但晏唐意识已然有些模糊,他将毛茸茸的头顶像姚润桉身边靠了靠,蹭到了姚润桉衣袍的下摆。
    姚润桉这一年里常想,若他没在那个夏至时在御花园里游荡,若晏唐那日并非恰逢首次雨露期,若他没动心念去寻那隐隐约约雪松香。
    那往后一切都将崩塌,他不会将晏唐带到他的宫殿。他不会吻过晏唐。他不会爱上晏唐又推开他。
    他不会想一个人想了三百多天。
    他不会在晦暗里飘飘沉沉愈发难安。
    早知,早知如此绊人心。
    但他的生辰时下了一场雪。
    第六章
    这天早晨晏唐推开窗时,便看见门外莹白一片。
    许老年迈的身体举着一把扫帚,正在扫雪。他见晏唐醒了,笑道:小将军,昨夜下了一夜的雪。
    晏唐跑下雪里去扶住他:许老,不用你扫,外头冷。
    许老笑了一下,带着厚手套的手捏来捏晏唐单薄的衣衫,:小将军知道冷还就穿这些,老奴老了,不中用,做些杂事罢了。
    他随晏唐走入屋中放下扫帚,回身望了一眼满目新雪,叹声道:已往小将军在下雪时最是高兴,踩着雪到处跑。今日是今年头场雪,怎么不见小将军开心些?
    晏唐替他拢了拢衣裳,剁了剁脚,将棉鞋上的雪抖落。
    那都是小孩子时候了。
    去年时小将军还因在雪中冻着感了伤寒呢。
    晏唐动作顿了顿,低着头沉默片刻才说:小崽子睡熟了。徐老,我想吃饺子。
    徐老听他一说,赶忙点头:好嘞,老奴这就去叫厨房做饺子。
    从前有人说,下第一场雪时要吃饺子,本没这个规矩,他却一直记着。
    大约自身信香也是雪松,他便与雪格外亲近些。或是因为他出生那日天上落了那年的第一场雪。
    他娘不喜欢他,说他是大雪带来的灾祸。
    姚润桉便说他是天上赐予凡间的雪。晏唐那时觉得太矫情太缠绵,心动却如纷纷扬扬落了一场雪。
    晏唐敛起飘忽走的思绪,走入房中,脚步不自觉放轻了些。
    房中烤着炭火,比屋外要暖和许多。床边放着一个摇篮,摇篮中小崽子睡得很香,时不时咂摸一下嘴巴。他长得白皙,眼睛圆圆大大的,却与晏唐不太像。
    倒是像极了他那个倒霉的爹爹。
    晏唐给小崽子掖了掖被子,冰凉的手碰到他的面庞时,小崽子轻轻哼唧一声,扭着身子又继续睡去。
    晏唐这几月闷在府中不见天日,仅能靠些信件知晓京中之事。
    他是武将,又是京中唯一一个外姓王,但他已有十月未去早朝了,却不见又何异样。
    晏唐正思忖着,许老忽然匆忙跑进来。
    小将军小将军!陛下来了!
    许老跑入屋中,大喘着气。
    晏唐心跳猛然跳漏了一拍,而后澎湃的波澜在心中不停地涌动。他当即愣在那儿,摇篮中的小崽着似有感应,醒来放声啼哭。
    晏唐手忙脚乱得安慰着小崽,边嘱咐许老:你把崽崽带到乳母房中去,同同他说我病了,不见客。
    晏唐将房门关严实,却在门锁落下时,门外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不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门。透过玻璃的门面可以望见,那人静静立在门口,一言不发。
    晏唐用后背抵着门,滑坐在地上。
    他雪白的衣衫散开在地上,地面冰凉。晏唐仰头望去,姚润桉将手抬起来,在距离门仅有咫尺时,却又放下去。
    他听见门外人叹了一口气。
    唐唐。分明隔着一扇门,却像呼吸都洒在耳畔。他能听见那生涩的声音在颤抖。
    但那近在耳畔的人,晏唐却又觉得与他隔着一道无法弥补的天堑。
    岂止天堑,他们之间的又何止天堑。
    晏唐站起身,转身开门:陛下造访寒舍,晏某荣幸。
    姚润桉似乎愣了一下,忽然见到十月不见的人,却又不敢去仔细端详他。
    大开的门被寒风吹的开开合合,寒风卷进屋里,卷起晏唐单薄的衣摆。姚润桉肩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他看见晏唐好像瘦了许多,以往脸上还有些肉,现在轮廓锋利得宛如刀刻的。
    姚润桉喉头一阵酸楚,喑哑着声音叫了一句:唐唐。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的房子里传来婴儿啼哭的声音,声音不算大,但姚润桉瞬间扭过头,又转过来看着晏唐:你将他生下来了?你
    晏唐看着他瞬间瞪大的双眼,心想,果然是这样。
    不牢陛下费心。
    他要转身时,姚润桉拽住他的手,唐唐,为什么?
    他明明也知道为什么,却还要问。晏唐垂着眼,我的孩子,与你何干?
    他只是我的孩子,并非给你传宗接代,绵延子嗣,开枝散叶,抑或是其他。
    晏唐并非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所以姚润桉很清楚,他的冷淡,他的恨意,皆不是装出来的。
    他们的什么过去,还是晏唐没说出口的爱意,种种纠缠,早在姚润桉那句分开里殒落,成了风干在脸颊上的一滴泪痕。
    晏唐将手指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他不知如何面对,以沉默不语,或以歇斯底里。
    他也想要体面些。
    方寸屋子太狭小,晏唐逃不到哪儿去。
    刚松开了手,姚润桉却从背后将他困住,抱进怀里。
    大约是因为他是坤泽,姚润桉体型上比他大出一圈,困住他便轻而易举。但他姚润桉的动作很轻,仿佛是将价值连城的玉拥在怀里。
    左右分外静谧,甚至连姚润桉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
    晏唐没有挣扎,他转头望着姚润桉。
    他们的额头贴在一起,却不能相通心意。
    对不起,对不起。
    纵横风月多少年,姚润桉的甜言蜜语是说不尽的,但此刻他什么都不会了,他有的只有毛头小子青涩又难言的满腔愧疚与爱。
    你爱我对吗?唐唐,你爱我。
    姚润桉抱着晏唐的手愈发紧,像要将他锁在怀中。他问晏唐,也问他自己。实际上他早知道答案。
    晏唐攥住他的手,轻而易举将那只手掰开,将他推到门上。姚润桉,碧野朱桥当日事,是或不是,有那么重要吗?
    谁知晏唐还没时间使力呢,他钳制住的人就松了劲。
    碧野朱桥当日事,我念了几多时。
    远处婴儿的啼哭声止不住,姚润桉心如擂鼓。我可以看看他吗?
    晏唐没多言,仅当是默认。
    许老是个会看眼色的,转眼将小崽子抱过来。
    当姚润桉看见那张白嫩而肥嘟嘟的小脸时,他才能反应过来,这是他与晏唐的孩子。他有水汪汪的双眼,含着泪花儿左右顾盼。他的鼻尖有一颗小小的痣,与姚润桉的长在同一位置。
    姚润桉伸出手,指尖戳到他柔软细腻的脸颊,又赶忙收回来。
    他叫什么名字?姚润桉哑着嗓子问。
    姚羡秋。
    晏唐在心里答道。
    第七章
    晏唐将孩子抱过来,半侧身背着姚润桉。他望了一眼姚润桉,又飞快将目光收回来:你后宫那么多妃子,以后自然也有很多孩子。你权当没有他。
    温度还留在姚润桉指尖。他勉强扯起嘴角,露不出一个笑容。
    我不能。
    这是他爱人与他的孩子,他如何忽视?他心尖的晏唐。
    晏唐后退一步,垂着头,姚润桉,你放过我吧。
    我不能。
    啪一声,大门紧紧关住。晏唐的手还停留在门框上。即使他分明听见了姚润桉的哽咽。
    他恨自己不够决绝,若非他优柔寡断,便不会与姚润桉纠缠良久。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姚润桉。姚润桉知道自己爱他,他便什么底牌都没有。
    最可耻的,他见到姚润桉的那一刻,心里竟还在期盼着什么。
    姚润桉在门外并没有多说什么,却停留了良久。
    惨白的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雪,骤然间冷了不少。屋里亮着灯,姚润桉透过门窗望见晏唐的身影,他抱着孩子轻轻摇动。姚润桉似乎从未想过晏唐做一位母亲的样子。
    他才二十二岁。他总是有些任性,面庞也尚存稚气。在姚润桉心里,他却开的如此炽热艳丽,争得过世间任何芳华。
    他与他隔着一道门对视,中有京城十里鹅毛大雪。
    雪融时总比下雪时更要冷些。
    许老望见屋内身着单衣舞剑的晏唐,叹了一口气:小将军,该多穿些。
    晏唐轻巧挑了一个剑花,云剑转身,一套动作下来酣畅淋漓。他收剑入鞘,摆了摆手:舞剑时穿不了许多,我小时候在北疆,雪下得过了膝盖,我也穿着一件单衣。
    许老欲言又止,最终将手中大氅搁在椅子背上,将屋内炭火烧得更旺些。
    午饭前,将军府大门又被敲响了。
    差下人去开门时,晏唐右眼皮一跳。
    幸亏门后不是他预想中的人。但实际上也好不到哪儿去是范公公。
    范公公与晏唐是老熟人了,一年前便常常被姚润桉差来将军府传话。
    范公公刚踏进将军府时,便发觉少了些什么,仔细望了望,却又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范公公何事来访?晏唐将刚写完的一封信封了起来,抬眼望范禾。
    范禾挂上笑容,皇上身旁的老人了,一笑和蔼如春风般,眼里什么都藏起来了。
    他招招手,身后一排小太监跟了进来。老奴听闻将军府喜添贵子,便买了些小孩玩意儿送过来。他指着小太监们搬进来的一大箱,有些孩童的衣物与玩具,打眼一望,价值不菲。
    范禾从大袖中拿出一袋小糕点,宫里御膳房何师傅的手艺,想必小将军都想极了的。
    晏唐望着堆了满屋子的东西,后退一步:你叫他不必再送了。
    范禾顿了片刻,继续赔着笑:这是皆是老奴的心意,也不值什么大钱...
    范公公,我自然知道是他。我不想要。
    范禾最终还是原模原样怎么来的怎么走了,什么也没在将军府送出去。他走出门时又留意了一眼院子,才知道方才进门时那不对的是什么。
    原来将军府里的一行腊梅全数被砍了。
    那是三年前姚润桉送进来的梅花,那时仅是几枝小树芽,不想腊梅似乎在此地生长的极好,第二年冬天便开花了。
    然而在冬日里开得再暄妍的梅花,此时成了平地一片。
    范禾带着一行人从将军府出来,姚润桉站在门口朝里张望,望到身后太监们手里满满当当的东西,眼神黯淡了一瞬。
    他怎么说?
    范禾作了一揖,陛下,晏小将军说府里东西够了,不必在添置许多
    姚润桉苦笑一声,朕知道他,他必然不是这么说的。他从范禾手里接过点心盒,他身体如何了?朕前日见他消瘦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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