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眼睛还是直愣愣的睁着。
    兴奋吗?或许吧。魔女出门的时候他确实忍不住偷偷地在床上蹦了好几下。他以为这种能把人弹起来的床只会出现在童话书中,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能享受到。
    他把头蒙进被子里,捂住脸偷偷地笑,但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就立刻闭上了嘴。多疑和敏感让他过分地小心自己的言行。或许魔女就躲在门后悄悄地观察他的表现,一旦发现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立刻就把他丢掉。反正像他一样无家可归的小孩是在是太多了。
    他又不是什么特别的存在。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像一条冻僵的鱼,直挺挺地平躺着。他在心里念叨着,提醒自己“注意自己的身份和言行”,念到一半就被哐当的开门声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拿起放在床头的剪刀,身体绷紧,一个白色的东西朝他飞来,他用剪刀迎上去,嗤啦一声划开一道口子。
    扑面而来的羽毛呛了他一脸。
    “金!”一道兴奋的声音传来。他慌乱地将剪刀丢得远远的,阿芙拉的身影从漫天漂浮的羽绒中显现出来,一把将他扑到在床上。
    “你、你做什么!”他想要挣脱出来,脸有点红。
    “我来找你睡觉呀~”阿芙拉咯咯咯地笑,去捉他散落满床的金发,“我担心我们的小朋友没有人讲睡前故事,气得又哭又闹呦。”
    “谁会那样!”他一把推开阿芙拉,脸红得像要滴出来血,脚也没闲着,趁着阿芙拉没注意,将那个剪刀踢到一边。心急之下,剪刀掉到了床缝里。他有些懊恼自己待会还要费半天力气把它扒拉出来。
    阿芙拉又蛮横地把他拽过来,强迫他和她一样躺在床上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冲着他笑:“我给你编个故事吧?”
    又这样戏弄他。他将眼珠移到一边,来遮掩自己红透的耳廓:“你想说就说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会喷火的兔子,这只兔子聪明又狡猾,只要有小动物对它说:‘兔子,帮帮我吧。’兔子就会把欺负它们的家伙通通烧干净。但是兔子喷出的火会伤到无辜的人和植物,也会烧掉它们准备过冬的存粮。所以兔子是整个森林里其它动物又爱又怕的存在。
    强大的兔子独来独往,自得其乐地活着。但有一天它看到别的小动物都有玩伴,自己却没有,它开始闷闷不乐。闷闷不乐的兔子决定寻找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玩伴。这个玩伴不能怕它,也不能有求于它,这样它们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玩耍。
    于是兔子找到一只瘸腿的金团雀,团雀一身烂泥,还被咬伤一条腿。兔子看着这个飞不起来的家伙,心想:就是这个家伙了。除了我这么强大的家伙,谁会要这种拖油瓶呢?
    兔子欣然向团雀发出了邀请,两人就这样成为了好朋友,兔子又可以每天快乐地到处喷火。
    森林里其它的小动物知道了,感到非常惊恐。它们担心兔子以后不会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帮它们了。原本孤单的兔子和森林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大家总想着,即使它会喷火,但是没有一个人是站在它这边的,我们团结起来,它也不敢把我们怎样。而且它还能免费帮我们,这是多好的事情。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兔子有了自己的玩伴。它会不会改变心意?会不会因为团雀对别人喷火?会不会因为有了固定的玩伴而不需要其它找上门来的家伙,不再帮助它们?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会喷火的兔子应该平等地属于每一个人。’动物们这样说着,叫嚷着,来到兔子的家门口。
    等到兔子回到家的时候,团雀已经变成一团肉泥了。”
    阿芙拉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拿着枕头挥舞着仿佛是在指挥军队。他听得脸色发绿。就算是没上过学的他也知道正常的大人是不会给小孩将这种奇怪的故事的,更不会在故事里出现肉泥之类血腥的东西。
    他怀疑阿芙拉是在暗示想把他做成肉泥。
    这不奇怪,他那么小,又在外流浪那么久。他的父母也没教会他如何去相信人,倒是教会了他如何去把石头当饭吃把人活活坠死。
    他不觉得世上有无缘无故对他好的人,更何况这是恶名在外的魔女。
    “金?”魔女伸手在他发愣的脸前挥了挥。他回过神来,努力平复自己脑海中那个可怕的念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怎么了?”
    阿芙拉不笑了。他有些紧张,每当自己露出这种假笑的时候,阿芙拉就会突然绷着脸。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得尴尬地爬起来,端端正正地盘腿坐在床边边。
    魔女也坐了起来,她的辫子松了,棕色的长发落了满肩。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盯得他浑身发憷。
    魔女突然笑了,像是一片乌云突然飘走,露出艳艳的太阳:“我给你带了夜宵。”
    他忐忑着,就看到魔女打了个响指,从天而降一张桌子,上面摆满了食物。他看着魔女微笑的脸,只得拿起刀叉开始吃那些看起来就很奇怪的东西。
    “好吃吗?”魔女捧着脸,笑嘻嘻地问他。
    一点都不好吃……
    他艰难地吞咽着,肉是半生的,鸡蛋糊了,汤里有股奇怪的腥味。他的嗓子被骨头刺得发疼,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很好吃。”
    他知道自己的表情糟糕透了,或许他应该在卧室里贴一面镜子好好学习如何伪装自己的表情。他一定笑得很丑,但他还是要笑,因为他知道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掌握着他的命运。
    魔女噗突然大笑起来,嗤噗嗤地乐:“怎么可能好吃?我特意放了那么多奇怪的东西,你真是个傻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涨红了脸,将碗一推,猛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的起伏昭示着他那像火焰山一样快要喷发的心脏。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羞辱感笼罩了他,魔女像一片黑压压的云压在他的头顶,肆意嘲弄着他拙劣的演技和他那幼稚敏感的心理。
    他大概在对方心中甚至都不能称之为人。
    一只柔软的手贴上了他发烫的脸,魔女歪着脑袋,深紫色的瞳孔像是黯淡的紫罗兰,它们从她的眼睛里爬出来,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他的心脏。花瓣卷曲着缠绕上来,抚平了他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让他就这样毫无尊严地又坐了回去。
    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很可爱,又很狡猾,只是那样静静地盯着人,眼里带着点笑,让人不清楚她是真的不小心还是存心要惹人生气。
    “你现在讨厌我吗?”她又开始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了,每次她用这种仿佛什么都在她掌握之中的语气问他的时候,都会让他的胸口一阵发闷。
    她是明知故问,一次又一次地用丝线将他的心高高地吊起来,让他产生了自己是被期待着的错觉,但最后又总是松开手让它狠狠地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真是个恶魔。
    “你应该学会讨厌我才对。”阿芙拉没等他回答,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像是在留恋他脸颊上的温暖。
    他皱着眉,侧开脸躲避她的抚摸,他讨厌这种温情的感觉,就好像他们的关系真的好到可以为对方舍生忘死一样。他生硬地回答:“我本来就很讨厌你。没人会喜欢你这样邪恶的魔女吧?”
    他刚刚说完,又开始后悔。他总是这样凭借一时冲动说出这种伤人的话,像个刺猬一样竖起刺随时准备着扎伤任何一个试图拥抱自己的人。
    阿芙拉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温柔,他能从眼角的余光看出她眼里有那么一点可以称得上是爱的东西,或许也只是他看错了。
    “你笑起来真的很丑,金,就像一只扭曲的青蛙。”魔女顿了顿,像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才合适,“你可以不用那样对我笑。就算你对我做什么,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他的喉咙有点发痒,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床缝。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把剪刀。
    他很想用这把剪刀戳自己的手,让皮肉绽开来,然后剧烈的疼痛会让自己清醒。
    她的话说得多么动听,就像那些大人一样。他们骗他说石头是好吃的东西,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那些粗糙的石子一颗又一颗地吞进肚子里。它们划破他的肠胃,让他痛得在地上打滚。他哭嚎、恳求,跪下来磕头,直到脑袋流血过多晕过去。
    他毫无尊严地求他称之为父母的人不要抛弃他。
    他得到了什么?
    他的身体一会冷一会热,手指摩挲着剪刀的力气越来越大。他也许并不恨魔女,和那些大人相比,魔女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甚至还会说些好听的话来哄他。
    但他的心脏本就破烂不堪得像个纸折的房子,甚至连一声轻微的叹息就能让它倒塌——他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的言语了。
    他应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不要再这样捉弄我”这样的话,可他的喉咙像是哽住了。他干涸的心又开始下雨,寄生在里面的虫子开始探头探脑地爬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啃啮着他的心脏。
    “你喜欢我吗,阿芙拉?”他的心脏或许是在疼痛,或许是单纯地被咬得有点发痒。但那些都没关系,因为他打算暂时忽略。
    他决定由阿芙拉的回答来决定自己今后的命运。
    魔女狡黠地笑了:
    “……或许呢?”
    “或许……我比我想象中……更加珍惜你。”那人如此回答。
    大神官的心平静如水,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他好似一个早就知道盒子里装着什么礼物的孩子,但他就是固执地不肯打开确认。
    他要等那个送他礼物的人告诉他正确的答案。
    大神官伸出手,想要拥抱近在咫尺的人,可是怀抱却一空。他趔趄了一下,整个木屋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他就这样狼狈地摔在地上。
    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他抬起头,黑暗的房间骤然亮了起来,形形色色的“阿芙拉”毫无生气地摆着各种姿势,唰唰唰地将脑袋转向他。
    她们用那种天真又恶毒的眼神盯着他,像是在可怜他,又像是在憎恶他。
    他从未得到过,或许他曾经得到过。
    他所爱的,他所恨的,他所珍惜的,他所丢失的,抛弃他的,践踏他的,珍爱着他的,注视着他的——
    最终,也都像烟尘那样仿佛从未存在过般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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