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薛双霜搬到颂城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她长过湿疹,发过高烧,被握手楼间窜出来的野猫挠过腿。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她现在躲在破旧的公交车亭,拧着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淋透的衣裙,眼中蓄满了泪水。
    手机的外侧已经沾染了一层水光,她用尚且半干的衣袖擦了擦屏幕,就接起了电话。
    “双霜,你去哪里了?怎么还没有回来呀,爷爷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伴随着磅礴的雨声,她望着沥青路上一层灰尘与水汽相融的白雾,努力忍住眼泪,笑道:“我去海边看看而已,现在就在回来的路上啦。”
    “你没有带伞是不是,爷爷出来接你。”
    “不用……”
    她还在想理由,身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衫校服的男生,他身量高挑纤细,皮肤白皙,握着伞柄的手指修长,隐约可见鼓起的青筋脉络。似乎也刚从雨中来,发梢都因为过于潮湿的空气而微微纠结在一起。
    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分明是一双惹人生怜的桃花眼,却泛着凛凛寒气,让薛双霜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看起来好凶……
    “爷爷,没事,您腿脚不好,别出门了,我坐公交淋不到的。”
    说到这里,一趟载满人的公交就已经驶来。
    匆忙挂了电话,薛双霜挤了上去,站在投币的位置,猛然接触到车内的空调冷气,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姑娘,动作快点!”
    司机急着关上门,不耐地催促起来,薛双霜抖着手,总算从湿透的裙摆口袋掏出了公交卡。
    走到车厢中段,她个子不高,抓不够扶手,周围又都是人,犹犹豫豫了半天,终究还是缩着手臂没动了。
    “诶——哪窜出来的狗——”
    司机叫骂一声,猛地刹车。她一个没站稳,眼见着就要摔倒,手臂上却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触感。
    他的手掌几乎覆盖住了她的半截小臂,将她拉了起来,很快松开了手——是刚刚在公交车亭的男生。
    “抓着这个。”
    对方递出了一截伞柄,薛双霜蜷了蜷手指,还是握了上去。
    车厢里依旧是汗味和水汽交汇,可这个少年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皂香,还散发着阵阵暖息,让她不自觉靠近。
    “下车了。”
    “哦哦,好的。”
    直到跟着他下了车,薛双霜才意识到:他怎么知道自己要在这里下车?莫非他也是住在这附近的人,那句话是说他自己?
    他已经自然地为她撑起了伞,两人靠的近了,她有些莫名的紧张,还是决定先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薛双霜,你呢?”
    “嗯,我叫徐千羽。”
    他冷淡的反应像是预设好的程序,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会是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心里有点失望,但是到底还是感激他的帮助,薛双霜便主动开口道:
    “你也住在南坊吗?”
    一个月前,薛双霜搬到了颂城市望桥南区的一个名为南坊的小街道,这里大片的老式房屋,鳞次栉比。一栋楼里住了将近百户人,她到现在都没能记住自己邻居的模样。
    徐千羽却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
    “到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薛双霜所住的单元楼,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正在门口张望。
    “爷爷,下雨天你腿会疼,干嘛跑出来啊。”
    薛双霜顾不得那么多,直接冲到了门口,也就没注意到徐千羽那跟随着她的动作往前倾斜的雨伞。
    “徐千羽,下次见面我再请你喝饮料!”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走进了楼梯口,从门框处伸出脑袋,朝他招手道。
    抿了抿唇,徐千羽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了后方的单元楼。
    “双霜,你这裙摆全都淋湿了,赶紧去洗个澡换衣服,不然要感冒!”
    薛义锤了锤拐杖,就催她去换衣服。
    “好啦,我换好了,爷爷你别生气嘛,嘿嘿。”她洗完澡换了一身长袖的居家服,就嬉皮笑脸地坐到了桌前。
    刚握起筷子,薛义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开口道:“双霜,你是不是又去墓地了?”
    手一抖,她差点把筷子掉地上。
    “没有……”
    “你个小娃娃,骗得过我?”
    薛义当了近30年的检察官,一双眼睛即便到了花甲之年,也依旧是明亮矍铄。被这样的目光审视着,薛双霜一下子就心虚了,眼泪也随之滚落。
    “我,我就是想去……”
    她不过才14岁,陡然失去双亲,即便知道自己应该坚强,却仍然难以承受。每每心情郁闷之时,便忍不住去墓地,对着父母的墓碑发呆。
    见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薛义也红了眼眶。
    “不是不让你去,是为了你的安全……你这孩子……”他张了张嘴,最终伸手揉了揉她还带着洗发露香气的发丝,叹道:
    “他们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长大,再过几年——再过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他自己,还是在安慰面前哭得可怜的孙女。
    一年前,薛双霜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而意外身亡,再加上奶奶早逝。自此,薛双霜就只能和爷爷相依为命,从帝都搬回了爷爷的故乡——一个叫做颂城的南方沿海城市。
    在这里,她没有一点归属感。
    深夜痛哭过,甚至想要独自离开这里,直到父母的墓地选在了望桥南,她才渐渐安静下来。
    她要坚强,要照顾好爷爷。
    最近转学的手续也已经办好了,她就要转入本地的留芳中学继续上学。日子看起来在一步步迈上正轨,可她依旧会觉得难过。
    遭遇的种种不如意,就像是这座城市也在排斥她。
    徐千羽,是她在颂城认识的第一个人。
    还会再见的吧?
    徐千羽推开家门时,舅舅又不知所踪。
    仿佛早就习惯了,他默默地放好雨伞,走进厨房就开始做饭。
    从厨房的窗户望了眼对面楼斑驳的墙壁,徐千羽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眼睛哭红的女孩。
    颂城这座城市,连绵多雨,在厚厚青苔下,掩藏着污臭的沉疴。就连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好像会渐渐沾染上那除不去的霉烂气息。
    她是显然不属于这里的人。
    像是一朵绚烂娇贵的花朵,带着鲜活的生命力,莫名其妙开在了废墟之中。
    在这里,她还没有认识什么人,但是附近的人想必都对她有印象,徐千羽也不例外。
    他看见她捂着野猫抓伤的伤口,泪眼朦胧地一个人走去了医院;
    看见她时常会乘坐306路公交车,去离南坊很远的一个地方;
    看见她不会主动和别人讲话,就连淋了雨,差点摔倒,都是一声不吭的。可一旦对她释放一点善意,她就会露出清丽的笑容,让这讨厌的阴沉雨天,都好像变得明亮了几分。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和颂城,和他,格格不入的一个女孩。
    “千羽?你又回来了,学校下午的课赶得上吗?”
    徐朔胳膊上还打着石膏,扶着厨房门框,话语间带着一股烟味。
    “你受了伤,一个人不方便,我两点之前赶回学校就行了。”他取下围裙,端着饭菜就往客厅走,动作流畅利落。
    他搬来南坊已经五年,舅舅是个牙科医生,前阵子受了一个酒鬼发疯的波及,右手直接骨折了。为了照顾他,徐千羽每天中午坐公交回来给他做饭,下午再赶回去上课。
    “哎呀,咱们千羽真是贤惠能干。”
    徐朔坐上椅子,两腿一抻,就开始打趣道:“将来不知道便宜哪个小猪仔姑娘,能把你这颗小白菜给拱了。”
    “……”
    见惯了他没个正形的模样,徐千羽直接无视了他这句话,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徐朔却不放弃似的,咬着筷子道:
    “我说你啊,但凡话多一点,别老垮着脸,追你的女孩子能从望桥南排到望桥北——”
    被徐千羽的眼风一扫,他还是悻悻然端起饭碗吃饭了。
    薛双霜直觉还能再见到徐千羽。
    却没想过,是以同桌的方式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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