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以后,千野还是偶尔会闪过那天的场景,好像他无忧无虑的少年光晕就是从那一天起褪去了保护色,然后不可抗拒的现实像一头饿狼,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千野记得那时他和巴苏尔策马疾驰,赶去找泽济。他们在脑子里一遍遍的揣测,泽济一定也得知了那个令人震撼的消息。不知道那个混小子现在是烂醉如泥、痛不欲生还是痛哭流涕,寻死觅活。他们短暂的人生都太过顺遂,本以为生离或死别都是太过遥远的事情,连眼泪都屈指可数。
    当他们心急火燎赶到泽济家的时候,却只看见一个清醒,又安静的男孩托着腮沉默的坐在屋檐下。院子里升起一小堆火,慢悠悠的吊煮着一壶茶,火焰微弱而摇晃,险些被他们衣诀带来的寒风所熄灭。院子里曾经宽大繁密的胡杨树上如今已经只剩光秃秃的枝丫,厚雪累积在枝干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深而暗的阴影。
    目所能及之处没有一丝晴天霹雳的慌乱不堪,只有冷冷清清的寂寥。
    泽济见着他们,用力扯开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千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海子里面的水藻,像个面具一样,掩盖了下面的水波汹涌。泽济想要招呼着两位兄弟进屋,又低声唤来侍从们带着千野和巴苏尔的马去后院吃草以及清洗雪渍。人声、马蹄声、开门声、附和声。声声累积,终于院里那段本就摇摇欲坠的枝丫不堪重负被厚雪压断,造成好大一声坠落的巨响。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巴苏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就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房门口的石阶上,惯常的嬉皮笑脸统统不见,认真的盯着泽济。
    “不早,前夜而已”泽济又笑了笑。
    “前夜?”千野疑惑道。
    泽济低声说着“舁皎亲自来找我…她说她很谢谢我对她的照顾,但是她心有所属,无法回应我…”
    “难道她是真心喜欢穆迪斯那混蛋?”巴苏尔抢问到。
    “我也不知道,她没有拒绝和亲…应该…应该就是吧”泽济语气平稳,但若是千野和巴苏尔仔细看,一定能发现那微微颤抖的衣袖下紧握的拳头。
    “那你…”千野继续道“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我当然是祝她幸福,愿佛祖保佑她一世安康。”泽济的肩膀都在微微发抖,眼角微红。
    “有酒吗?”千野问道。
    “有!”泽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屋檐,“你们不来,我不敢喝”
    巴苏尔起身,他顺着泽济手指的方向走进房间拿来三囊酒,边走边喝起自己手中的那袋,浓烈的酒香混合着白雪的清冽。“其实,我......”巴苏尔欲言又止,但千野和泽济好像没有注意到。
    “我们三兄弟,一起祝皎皎日后幸福安康吧!”泽济说完,仰颈灌下一大口酒.喝得太急,一阵猛烈的咳嗽,眼中泪光闪闪.
    其实来春了,我也要离开了巴苏尔待到泽济咳嗽平息,这才幽幽的说到.
    “你什么?”泽济叫唤出声。
    “我要代替我阿爹,出质大含!”
    “怪不得…”泽济恍然大悟,喃喃低语,“对啊,也不能让承德去。”
    是啊,怪不得巴苏尔从来不会回应女子们的情爱,怪不得他明明学习刻苦,却总是那么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原来他早就知道作为王室子弟必然来临的结果,所以坚毅而沉默的一力承担。
    千野低头饮酒,三人一阵沉默。
    “喝吧!”巴苏尔咧嘴大笑打破沉默,又大口咽下一口酒。“g吗都不说话,我终于可以去看看大含的美人儿了,听说她们温柔得狠,也不知道会不会没见过小爷这种”巴苏尔拍了拍自己的健壮的胸肌,继续道:“到时候可别被小爷迷的要死,哈哈哈哈哈”
    千野附和着微笑,实则心中酸涩不已。他知道这是巴苏尔的宿命,也是他的梦想,他小时候不止一次说过想要走到更远的山后面去看看,看看关内的世界是不是也是这般有趣。他要汲取更多的学问知识,就像他父亲一样,辅佐承德王子成为更圣明的龟兹国君。
    “你好好照顾自己…”泽济抓着巴苏尔的胳膊,止住他继续喝酒的举动,千野随即默默拍了拍泽济的手背,示意让他松开,“来,喝,让大含人也见识见识我们龟兹佛法的精深,见识见识我们龟兹男人的勇猛。”泽济话锋一转,将自己的酒囊塞进巴苏尔的嘴巴。
    咕噜咕噜,巴苏尔豪爽吞下“哈哈一阵大笑.
    千野闭上眼睛仰头喝酒,低头的瞬间偷偷擦去眼角留下两滴眼泪,这泪不是为着他自己,却是为这世间这求而不得的情爱,这离别割舍的酸苦,和这青春成长的阵痛。
    他们不会是永远的孩子,终于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他们既要面对欣喜也要面对悲痛,要享受享乐也要承担责任。他们是这龟兹高贵的疾风少年,也是龟兹明日的希望。
    大雪继续纷飞,这寒冷的龟兹夜里,旁人只听到高墙内少年们的歌声和叫声,饱含着豪情和意气,苦涩和悲酸。
    是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大雪无情,旷野独倚,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另一厢,小风急冲冲的跑进书房,激动的大声叫唤着:“公主,公主,不是啊,不是珍珍公主…”
    章迢迢正将珍珍拥在怀里,像抚摸一只受伤的幼犬一般摩挲着她的头发。两人听到小风的叫唤,骤然抬头,迢迢柳眉一皱说道“说清楚一点,什么不是珍珍…”
    “禀告公主,轮台求娶的王女是皎皎小姐,不是珍珍公主啊…”
    章迢迢心中一阵迷乱,“什么?你再说一次”
    小风扬起头,坚定的说“不是珍珍公主,是皎皎小姐。”
    “小风,你确定?”章迢迢按住珍珍的肩膀说道。
    “奴婢亲耳听到,真得不能再真了”小风笃定的点头。
    “好,那你先下去吧”章迢迢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对着珍珍说道:“好了,你自己听到了吧?!”
    “姐姐”珍珍眼睛依然红肿,但颓散绝望之气一扫而尽。迢迢含笑着看着妹妹的眼睛,虽然珍珍仿佛还在震撼中,不知如何组织语言,只能抽抽咽咽,但迢迢看得出来已经有一阵春风来过,微小的种子裂开,长出喜悦的花朵。
    “嗯…就是不知道…呜呜呜…父君的意见…”珍珍断断续续地说着,她心中其实三分忐忑,三分宽慰,四分劫后余生的欣喜。她知道自己可能暂时摆脱了和亲轮台的命运,但下一次是否还有这么幸运,她此刻真的不想再去猜测。
    西域三十六国,无一不是在大含和匈奴的夹缝里生存。匈奴兵强马壮,大含国富力强。哪个小国都没有能力挑衅这两方。三十六国里若是哪个城邦对大含明言归附,便挡不住匈奴的铁蹄肆意侵扰,大力攻掠,民不聊生。可若是对匈奴俯首称臣,不只丝路、互市均会关闭,连西域都护府的大军随时也会兵临城下,国将不国。
    龟兹虽位列西域强国之一,位居枢纽,经济发大,国力尚算强盛。但论兵强马壮,幅员辽阔却也不能和乌孙、匈奴相提并论。早年来龟兹也曾隶属于匈奴,而随着含使凿空西域,西域各国重与大含相通,近几代龟兹王一直实施中立政策。
    数十年来王室都会遣派质子出使大含,质子通常是王室贵族子弟,以一身之力回旋在大含数年,精通含文,学习含识,也将大含君主的旨意准确明了的传大回到龟兹。
    当然大含王室女子也曾下嫁通婚,窕窕公主的祖母即是大含宗亲,母亲乃乌孙王女,父君更是对含号称“天朝女婿”。早年来是巴苏尔的父亲出质大含,可龟兹国君作为储君也曾屡次亲身入含学习。龟兹举国上下兴穿含服,习含礼,兴含俗,学含文。甚至一度被西域诸国笑话“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所谓骡也”
    在这样复杂的政治局势中,数年来北边强壮的匈奴却只是铁骑偶有践踏,并未强行欺辱的原因是因为龟兹处心积虑,费尽心机与周边小国的合纵连横之策让匈奴心生忌惮。
    小国们以血缘关系为载T,编织出一个严密的王室宗亲网络,千丝万缕,血脉相连,化敌为亲,消弭仇恨,紧密联盟,共担风险。
    这样的两国和亲,并不同于民间两姓通婚。不管是美丽的龟兹明珠还是高贵的轮台王子,他们都只是当权者的筹码,再高贵的身份也不过是用以缔结同盟的吉祥物。不必费太多金钱、精力去维持,也不会对本国产生过大的行政规模,这样的和亲姻盟,就能让各个小国得到在夹缝中生存喘息的空间。
    如此这般买卖,封建小国的一国之君呕心沥血才能长久维持,连章迢迢这种接受过现代教育的普通人都舍不得放弃,问世间哪里还有这般小博大,就能获得两国相交最高效率的途径,又有谁舍得打破这坚固紧密的平衡?
    那,所谓的爱情呢?
    只能说在宗法、政治、利益、存亡面前不屑一提。
    这道理,迢迢懂,巴苏尔懂。
    珍珍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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