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当天,短篇接力企划连番上阵,他们的宣传手法包括但不限于连载网站以外,各个漫画家的社群媒体也必须为自己的作品大力宣传。先前在会议上,文芸如提议说由于所有编辑邀请的漫画家人数眾多,要不投票选出大家最喜欢的前几篇,顺便举办读者抽奖。除了可以一箭双鵰的得知现代人口味以及该为哪位漫画家投注资源以外,还能顺便起到很好的宣传效果。
    当然这点得到大家的一致赞成。
    然后,再将漫画营广告加在每篇短篇的最底下,虽然英燕觉得同事们就只是想要趁着流量最大的时候将所有资讯一鼓作气塞到读者眼里,但所谓的人气投票总是让英燕觉得很恼怒。
    她可以肯定小刃的作品绝对进不了前几名,一是他们必须和条漫组竞争,二是就算是在传统的翻页漫画中,比小刃技巧更高超且粉丝群体数更多的创作者大有人在。人气奖是会令人灰心丧志的一大原因。
    「啊,英燕,拜託不要那样看我??我只是来把文件交给你。」
    阿勤走到她身边,英燕不觉得自己有露出什么兇狠的眼神,但再看向另一边的同事时,对方甚至夸张到差点往后跌,英燕只好再次转过头。
    「对了,顺便问一下张宙始的单行本进度。」阿勤看向她显示万圣节企划的电脑萤幕,然后说:「他这週能交稿吗?虽然我们好像根本不用担心他画不完,而是想不想画的问题。」
    「应该没问题。」英燕说,她感觉自己能完全信任张宙始,对方只要是答应的事情就能够做到——至于中间会发生什么事就无法保证。
    但现在她还是有许多必须烦恼的琐事,同事告诉她张宙始有些损毁太严重的原稿復原不了;还有露比实在难以承受连载的压力,她甚至必须在半夜靠着限时动态的资讯,跑去电影院把对方拖出来,说至少得先完成原稿再去看电影。还有头一次接触到商业邀稿制度的小刃,也对读者反响这件事相当不安,她必须时刻都提醒对方一切安好。
    「你的表情看上去完全不像没问题。」阿勤说:「等漫画营的大致行程规划好后,你也顺便问问张宙始要不要来当作品审查委员吧,照理来说他不会拒绝这种事。」
    「是不是只要对方一妥协你们就想要把工作塞给他?」英燕默默地问。
    「人之常情嘛哈哈??」阿勤抖着嘴角说:「而且总编也说要多多关照对方,要那什么??『不着痕跡地让对方发挥价值』。」
    英燕有许多想要吐槽的事情,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乘着公车来到张宙始家时,英燕查看万圣节企划的投稿页面,她并不是企划组的执行人员,不过她有记下必须要告诉其他人分享按钮的设计实在相当不主观。通常她提起这些时,其他同事都会露出烦闷的表情,然后随口说了好好好就离开。
    「有能力者提出的建议更让人难以承受。」很久以前的自己将这件事告诉罗编辑时,对方这么回答:「他们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你不需要在意。」
    下车时,因为吹来的寒风,英燕打了个冷颤,她思索着是不是在收取原稿的同时也得买个什么当作万圣节伴手礼。于是英燕往超市的方向走。
    现在想想,自己是第一次去收取原稿。
    基本上已经没有人在干「亲自收原稿」这种事了,就算是坚持手绘的创作者,家中也一定会配备一台扫描机,然后将电子档传过来。据英燕所知,大概也只剩张宙始还这么坚持,而所有的编辑也会配合对方,亲自动身来到这个荒凉之地。
    她在超市买了蛋糕,然后来到坡道入口。英燕缓慢前行,已经听不到蝉声了,她想到心心的自然作业有一个题目就是要观察昆虫,她很想去小学跟他们的老师说,要是有小学生天生就是惧怕昆虫怎么办,为什么没有另一个配套方案?
    就和去年母亲节时,要画所谓「妈妈的画像」那样。她真的去了学校质问,那时候哥哥还从工地翘班,然后拉住英燕说为什么要让老师难堪。心心直接画她的画像就好了。但英燕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她也只是心心的姑姑而不是母亲。
    或许就像罗编辑所说的,她对自己太过自——
    脚滑空了。
    「干!」
    她没有注意到地面上的水沟盖形状不整齐,而因为自己正在胡思乱想,加上并没有吃早餐的缘故,英燕根本没力气在摔倒当下把身体撑起,所以她翻滚了半圈,然后半卧在路上。
    她忍住贫血的呕吐感,身体的细胞又在尖叫需要咖啡因。她花了一些时间才爬起来,她坐在无人经过的路中央,而手机铃声响起来,英燕接起电话:「喂?」
    「英燕编辑??我不知道这时候应不应该打扰你,但是要是没有拿到足够的票??」
    「你还是能展开连载,相信我。」英燕提高音量说,虽然她在站起来的同时差点再次跌跤,幸好手中的蛋糕完全没事:「都是企划组的人出了些餿主意,你不需要在意,拿到一百票和一票都一样,你能画出感动人心的故事。我会用尽全力让你连载,现在,深呼吸,去休息一下。我们晚点再联络。」
    她一边走一边再次鼓励对方,最后掛断电话时,英燕来到张宙始家门前,然后大力敲门。不到几秒后,她便再次看见对方,不知为何,能看见有个人不带一丝犹豫,就在漫画的道路上前进这点,让英燕感觉就安心下来。
    「你、是出车祸才来——」对方的声音忽高忽低,然后英燕才意识到她全身都是伤口。她有些烦躁地摇摇头,然后伸出手:
    「只是跌倒。你的原稿完成了吗?」
    「你要我把原稿交给一个全身流血的编辑吗?」对方边说边打开门,而英燕走进去。
    她回答:「我用生命发誓我不会把血滴在原稿上。」
    张宙始露出扭曲的表情,在一分鐘后,被塞到英燕手中的东西不是三十六页的原稿,而是纱布和曼秀雷敦药膏:「我快画完了,你自己处理一下。」
    在对方离去前,英燕把蛋糕递上前:「万圣节快乐。」
    张宙始皱着眉头接过蛋糕,表情看上去就像想把麦克风扔出去那样,想把蛋糕扔回来。就在对方离开前往工作室后,英燕一个人在玄关附近的位置看向手肘,她小心翼翼地抹上药膏,途中倒吸一口气,然后再贴上ok绷。
    刺痛感让英燕有些无法思考事情,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上面也有被小石头刮伤的痕跡。她将所有的头发都往上束扎成包头,然后拿出手机,看着镜头中那个疲累的自己。
    消毒完成后,英燕起身将急救用具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她意识到自己的脚边堆着许多老旧的dvd,甚至其中还混着几片录影带。先前都没有注意到的漫画收藏就放在另一面墙的架子,安好地盖上防尘布,但普通的纸本书就也相当普通地随处丢弃。
    「好了。」几分鐘后,对方从走廊的另一头出现,将原稿放在资料夹内,直直递过来:「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可以走了??」
    她看向对方,突然意识到张宙始仍旧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有种扭捏的感觉。
    几秒的沉默后,英燕几乎没办法思考,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虽然已经请你担任讲师了,但你要担任漫画营的审查委员吗?,参加者基本上都是需要寄作品过来让我们审查资格。我的同事说你几乎不会拒绝这种。」
    「好。」张宙始再次乾脆地说,然后他瞥过来:「总编提起你时也说你不会拒绝审查投稿的工作。」
    「因为每一份作品都是被认真画出来的。」英燕说:「他们值得被认真地对待,无论优劣。当然你的也是,对我来说都有着相当大的意义。」
    「你的上上上??一任编辑吧,就是因为认为我不需要去做比赛评审,所以被我轰到辞职了。」张宙始像是在炫耀,又像只是在陈述事实,但下一秒,他顿了顿,边说了等等,边又转身回室内,将一袋看上去像是名店的饼乾礼盒递过来:
    「厂商送的,我不喜欢吃,你拿去吧。」
    「你什么时候有厂商合作了?」英燕伸手接过,一边嚥下口水:「谢谢。」
    「很久以前我有帮某些人画过图,他们每年都会寄。」张宙始瞇起眼睛,似乎准备将她赶出去:
    「就这样。」
    会用「就这样」做为结尾这样的时刻,才让英燕意识到张宙始很难以摸清和人相处的界线,其实对方一点也不寡言,只要切中喜欢的事物,就能够发表长篇大论,就像漫研社的工作那样。但同时他也只在乎这点,那些无关乎漫画的事物就能够被屏弃。
    她曾询问过张宙始,有没有工作时再碰到蔡贤宇过,对方却像是要回避般,只含糊地说了没有然后就扯开了别的话题,或者直接将一整叠《黎明的花束》的草稿丢到她的手中。
    后来,那些饼乾被心心吃得精光。
    英燕喜欢看姪女吃东西的样子,她总是会忍不住想像心心长大后,或许就无法感受到如此单纯的快乐,但她绝对会保护对方,不再经家庭分崩离析,想要学什么就该去学什么,有什么兴趣就将一切都献出去学习并且活用吧,如果这样就能够幸福快乐的话。
    「干??你又让她吃点心喔?」哥哥晚上回到家时皱起眉头说,对方一边碎念一边将便当丢在桌上,说:「你哪来的饼乾?」
    「有人送的。」英燕默默回答:「我要回房??」
    她准备起身,但手机却传来响声,她接起电话:「喂?」
    「英燕小姐??呜呜??」露比颤抖的声音衝击着耳膜,英燕深呼吸一口气,她知道对方跟总编一样喜欢夸大事情,所以她平静地问:「怎么了?」
    「我今天被请回以前的补习班演讲??」
    「我不是说没有画完之前拒绝所有活动吗?」
    露比咳了一声,她说:「我好像把随身碟忘在那里了。」
    「你的原稿应该也有存在云端不是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许久,英燕叹了口气,她说:「你说的那个补习班应该是离我很近吧?」
    「对对,就在英燕小姐家大概坐两站捷运而已!」露比急忙说:「可不可以明天上班前帮??」
    英燕空出一隻手拿起自己的外套,说:「我现在就去,明天跟你约个时间,露比,好好画稿,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
    当英燕来到玄关时,她看见客厅里哥哥的眼神,就像在说何必把工作带到下班时间。他们当然不会理解,所以英燕也没有想要解释。她在路上和刚回家的父亲打招呼,而后便乘着载满下班人潮的捷运来到目的地。
    她对于美术补习班很陌生,尤其是像这样佔地一整层楼的机构。五光十色的夜晚中,她皱起眉头走进骑楼,越过摩托车后,英燕在琳琅满目的名牌上找到露比曾经就读的美术补习班,她搭乘电梯往上,这个时间点正好是学生下课后,她来到补习班的楼层,从玻璃后方看过去,都是聚精会神在画布上挥洒色彩的高中与国中生。
    期间露比不断传讯息过来,英燕走向柜檯,然后准备秀出聊天室画面告诉对方自己是来帮露比取回遗失物。
    但下一秒,她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望去时,英燕看见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穿着体面的西装,蓄着柔软的短发,眼睛周围已经有些许皱纹。感觉年纪比张宙始更大了些。
    那男人说:「嗨,你是来帮许姝静拿随身碟的吗?」
    英燕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这是露比的真名,她点点头,接着秀出对话纪录说:「是的,我是她的编辑??」
    「我知道。」男人的声音也的确又细又温柔,却没有露出笑脸,因此有股很奇特的违和感:「她跟我提过了,谢谢你那么关照许姝静,也麻烦你跑一趟了。」
    粉红色的随身碟被稳稳地交付在自己手中,而后男人便挥挥手往走廊的另一头离开。英燕直到听见柜檯员工说的「主任再见」,才意识到对方是这所美术补习班的重要人物。
    「爸爸!」
    但下一秒,熟悉的声音便像阵风般滑入耳中,声音从前方的教室门口出现,紧接着跨入自己眼前的是一头金发的男孩,穿着裙子,在说着话的同时,两个人也一起往前走去。
    「今天的营养午餐好难吃喔。」她隐隐约约地听见蔡贤宇这么开口。
    而那男人的声音也渐行渐远:「这样啊??」
    拿到随身碟后,英燕在电梯口打电话向露比报备。
    「天啊谢谢你英燕小姐,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主任——」露比连忙说。
    「为什么?」英燕不自觉地问。
    露比回答:「怎么说,蔡明生他人很好,他也会很认真的鼓励学生,但是跟你不一样的是,感觉主任并不是真的相信一个人能够画到能考上艺术大学,他只是觉得作为主任就该这样子,所以相处久了就会觉得很诡异。」
    「是吗??」
    「还有我听我学妹说,他老婆前不久出车祸去世了,所以主任看起来就更可怕了??」露比嘟噥着,下一秒又兴高采烈地说:「英燕小姐明天我请你吃凤梨酥!也顺便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关照!」
    英燕一边等待马路红绿灯,一边说:「你画完稿就好了。」
    她掛断电话,然后顺着人潮往前进,英燕有一股衝动想要停留在马路中间,她感觉自己似乎知晓了一些秘密,但又称不上秘密。她在街口时看着手机上张宙始的号码,但最终没有按下去。
    不知为何,她想要与对方倾吐自己的不安。
    就算感觉对方能够懂她,但他们只能是漫画家与编辑的关係,她已经尝过教训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会孤老终生。
    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哪来的,但肯定回家后喝杯咖啡就会好。再次搭上捷运时,她收到小刃的讯息,上面是一张截图,说是有个读者告诉他短篇作品真的非常有趣,所以小刃高兴坏了,连忙传讯息给自己分享喜悦。
    「你很棒。」她如此回覆:
    「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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