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一种人,平时受点委屈半滴泪也不掉,但情绪累积多了,水满则溢的时候,那就势必要来一场大哭。哭完一场也就痛快了,好比开闸泄洪之后,河流恢复平静。
    雁宁便是这样的人。
    所以在泪水消弭之后,她很快就离开对面人的怀抱。自己动手抹掉两边眼泪,一抬头又是那张倔强坚定的脸。
    “不是还有最后一个梦境,带我去吧。”她只剩声音还带一点闷闷的哭腔,脸色已经恢复了从容,眉眼都写着若无其事。
    对于雁宁的变化,冥霄深感不满。他被甩开的双手还留有女子的余温,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件用完即丢的物什。
    他无不郁闷地想道,书上说女子善变,没想到变得这样快。
    心里存着抱怨,连带着他脸上也浮现出那么一点儿委屈的模样,别别扭扭道:“话本里说得果然对,你们修士就爱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雁宁嘴角一抽,感觉心头那点儿哀怨荡然无存,“你就不能看点儿好东西?”
    冥霄听出她的讥讽,仍嘴硬道:“我的话本就很好。”
    雁宁道了一声“切”,并不和他计较,“少说废话了,快点去樊千盏的梦。”
    “这么着急,她有我好看?”冥霄嘴上蛮不乐意,行动倒半点不拖延——长袖轻扬,干脆利索地挥走了山间白雾。
    于是另一幅场景又展现在面前。
    身穿天水碧的罗裙的女子紧紧跟在妃色衣衫女子的身后,眉眼依依,柔和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的倩影。
    她二人步伐轻快又利索,一条普普通通的林间小路,叫她们走出了通往世外桃源的气势。
    “师姐,我们现在去哪?”
    “穹庐,听说那地方有大妖现世,整日间为非作歹,咱们去收拾了它!”
    “好!就叫它瞧瞧师姐的厉害。”
    雁宁遥遥站在她们背后,无需绕到前方,也已经知道她们是谁。
    只不过看二人身高,却不像是少年时期。
    倒像是现在的年龄。
    “这个梦是假的。”冥霄出声解答了她的困惑。
    见雁宁目露疑惑,他又道:“樊千盏早已和她师姐决裂,这个梦是她心底的……嗯,心底的‘妄想’?且这么称呼吧。总之它并不是真实经历,确确实实是一个虚妄的梦。”
    冥霄解释完,雁宁也明白了。
    如今樊千盏内心最期盼的,正是和她师姐重修于好。
    不然也不会有此一梦。
    如此一来,她或许知道该如何偿还那笔“人情”债务了。
    目睹前方身影逐渐消失,雁宁回身欲走,一扭头却瞧见冥霄轻佻的笑脸。
    “你想知道的事都清楚了。现在该还我的债了。”他笑得活像个登徒浪子,明白地展露着自己的居心不良。
    雁宁白他一眼,爱搭不理道:“我欠你什么?”
    冥霄拉下脸,不爽道:“难道你想白白使唤我给你造梦?”
    “不是你先说要看千灯门的隐私?”雁宁挑眉,“与我无关,我只是顺带瞄了两眼。”
    冥霄眼珠一转,马上回道:“我答应给你看一个,后面几个是谁要看?”
    “你!……好啊,竟然在这等着我呢!”
    在雁宁的目光里,冥霄的笑颜无耻又浪荡,一看便知这厮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你……别动手动脚的!”
    她连忙阻拦那双伸过来的手,却被它们郑重而温柔地抓住了手腕。
    随之而来的,是男子低沉的声音:“我想你了,好久不见。”
    “什么好久不见?咱俩根本不熟。”雁宁有些迷糊,愣愣问道。
    却见冥霄忽然安静下来,意味不明地凝视她。
    不知为何,一对上那眼神,雁宁心中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叫她忍不住也举目回望。
    “我们很久之前就见过的。”冥霄道。
    “什么?”
    他们不是只在魔域见过吗?雁宁心里纳闷。
    冥霄却没再接话,只是重新变出了那把折扇,那把不久前轻轻敲过雁宁额头的纸扇。
    不过这次,它不再被当成一个嬉闹的工具,而是轻轻贴到了女子的额间——扇骨溢出一线金色光羽,沿着扇子纹路缓慢地流淌至眉心。
    而雁宁也随着金色光羽的渗入,眼皮渐沉,缓缓垂落了目光。
    一股无知无觉的宁静弥漫开全身,使她宛如一尊无意识的木塑雕像。
    “应该让你想起来了。”寂静的白雾内,唯有男子的叹息幽幽轻响。
    ……
    半响,雁宁睁开了眼睛,她表情有一瞬间的无措,紧接着又沉下来。
    “你是怎样恢复我记忆的?”
    过了一会儿,她才问出第一句话。说话时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激动或是喜怒。
    冥霄双手背在身后,面容坦荡道:“帮人跑腿,去了一趟极北雪山。”
    “极北雪山……”
    雁宁咂摸了一下这个名字,发现自己对它没有印象。但单看名字也知道,绝不是什么风景宜人的好地方,于是问道:“它和你体温冰凉有关?”
    此话一出,冥霄明显地欲言又止,在雁宁“说实话”的眼色中,他才重重点了点头:“是,但是你放心,我一点事儿没有,就是人凉了而已”
    雁宁目光微动,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原来这颗“地雷”两年前就埋下了,她平静地想道。
    大概真是债多了不愁,那边躺着一个云扶风,面前这债主又找上门来,但雁宁却毫无之前的惊慌之感。
    她猜着,大概是眼泪把惊惧都冲走了。
    反正她这会儿很平静,甚至可以仔细考虑一下,怎么堵住面前人的嘴,或者利用他对付云扶风?
    只不过眼下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现在应该弄明白的是——都过去了两年,冥霄为何还惦记着她?
    怎么可能会有人留恋于两年前的一场艳遇呢?
    这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不符合妖族的天性:不羁放荡,朝三暮四,不受任何常理或世俗的约束——这也是为什么要想控制妖族,总要同它们签订契约的原因。
    但冥霄却像是妖族的一个例外……一个睡了一觉,就追着人不放的妖。
    这种“例外”一看就很麻烦,雁宁心里发愁。
    为了一夜之缘,他就敢去什么极北雪山,怎么会有这样无知的妖族?
    真是……太麻烦了。
    久久地,雁宁抿唇不语,只用一双眼睛望向对方。
    那是复杂难辨的眼神。疑惑、惊讶、烦闷,甚至有一丝极细微的茫然……所有的情绪全部凝聚在那双眼睛里,藏也藏不住,胡乱翻涌着,透过瞳孔发射出来。
    那眼底弥漫的意思太多太杂,以至于连雁宁也择不出,到底该用什么样的眼光来回应他。
    冥霄也不催促,陪着她一起沉默。同时他一眨不眨地注视雁宁,注视那双眼睛。
    渐渐地,他便从那双微光闪烁的眼睛里,抽丝剥茧般读出了她要说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冥霄想,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让雁宁就这样忘记他。
    尽管他们最好的路途其实是互相遗忘。一个道修,一个妖族,本就不是一路,就算偶有交集,也应当趁早疏远。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不相干。
    但他就是不乐意,不乐意同雁宁两不相干。
    他偏要缠着她,追着她。
    “我……我……极北雪山是什么样的地方?”
    半响,雁宁终于开口,只不过她选择略过那些不容易问,也不容易答的问题,直接转开话头。
    “这个……”冥霄略微停顿,一番话在嘴边转了又转,这才继续说:“景色一般般,就是有点冷。”
    “你去那里做什么?”
    雁宁一边问,一边在心里数落自己:他做什么和你有关系?你不懂“知道的越少越好”这个道理?问这些多余的作甚,难道还不嫌事情乱吗?
    就算脑海里一声声“警报”长鸣,但她还是执着地看向冥霄,目光锁定他的眼睛,要寻出一个答案。
    她抿着唇,盯人的眼神直勾勾的,竟显得有几分倔劲。
    这股倔强劲儿落在冥霄眼里,不禁让他觉得讶异。同时胸腔里那颗血肉凝成的东西狠狠跳了两下,像是要提醒他什么似的。
    他想,她这样问,或许说明……说明她也是在乎我的。
    既然如此……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冥霄稍稍弯下腰,幽深的视线正好瞄准了雁宁双眸。
    他嘴角含着一缕微不可察的笑意,轻声道:“你为什么会关心我的事?”
    此时桥上灯火阑珊,四周白雾茫茫,漫天遍野的白雾带来潮湿的气息,丝丝缕缕飘进胸腔,在心口生出一阵难言的涩意。
    体味着这股涩意,雁宁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缓缓移开了目光。
    见她如此,冥霄没忍住加深了嘴角的笑。
    他也不强逼她,只是有一股暖流忽而涤荡在他心里,叫他情不自禁地软下了口吻,换上了满口的温言软语。
    “好,我不问便是。”他眉眼弯弯,柔声道,“至于为什么去哪里?说来话长,总之最后是换了这把扇子。”
    “此扇唤作解语,是上古妖族遗落的法器,可解一切妖族封印。”
    折扇被放到雁宁手中,她拿着试了试,发现这扇子竟是死的,玉质扇骨纹丝不动,怎么用力也打不开。
    看不到扇面,她也就失去了好奇心,将折扇递还到冥霄手里。
    只不过交接完毕的刹那,她忽然开口:“妖族封印记忆的法术,你也会使吗?”
    “你想封印谁?”
    对雁宁的变脸有了准备,冥霄此时脸上写满警惕:别是叫他封印他自己吧?
    “当然不是。”雁宁看出他的意思,被他的离奇想法逗得一阵无奈,摇摇头,说:“封……算了,现在还用不上你。”
    冥霄对此很是不满:“你说我没用?觉得我不行?”
    “不是……”雁宁忍俊不禁。
    冥霄打断话音,义正辞严道:“今天,本尊就让你瞧瞧,本尊是行还是不行!”
    雁宁:“你别学闻恒那个变态说话……等等,你脱什么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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