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阁门廊外。
    俗人多爱俗艳之事,聚则凑恶趣。
    尽管知道林无隅、寒赋都是身份尊贵之人,轻易口舍不得,但人欲熏心,天大的热闹亲眼摆在自己跟前,哪有不谈论的道理。
    仇红赶下来的时候,耳边几乎要被人群嘈杂的口舌吞没。
    一酒客抻脖道:“据说这摘星阁新来的歌姬,正是林尚书去年明媒正娶的发妻,因着家族之祸满族下狱,现在人就被除了良籍,被发落到这烟柳地来了...一朝天一朝地,真是骇人至极。”
    人群中有人接话道:“这种事还少么,不过我记得这杨家不是才攀上林府做亲家么,这是犯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到此地步了?”
    “嗐,缺斤少两,骗了皇粮,可不就到这地步么...自讨苦吃。不过这林尚书可真是有情有义之辈啊,我听闻,他是一路从城门闯到平康坊来的,违抗圣令不说,竟还与裴小将军动了武。当真是要护那杨家女子到底了。”
    “此般重情重义的男子,世间能找到几个,可叹可叹!那眼下这又是情况,为何林尚书被拦在外头,入不了摘星阁啊?林尚书连裴小将军都压过了,却不知这阁内又是什么人?”
    “京城里,能比林尚书位阶更高的,还能有几位?”一道女声顺势接茬道,“我方才就在此处,瞧得清清楚楚,眼下叫人拦林尚书的,不是旁人,正是那阎王爷寒相...我一个半老徐娘,可从未见过他什么时候踏足过这地方。”
    “还有这回事?”此语一出,围观着的男女皆是一惊,纷纷叹道,“这女子可不是一般人啊,竟有这样的本事。”
    仇红从人头攒动的人海里撞出一条路,唇紧抿着,耳边的风声渐大起来,莫名地,天幕之下,竟忽地飘起细密的雪。
    人群前头的空地里,风雪之中,林无隅眉眼憔悴,衣冠凌乱,人被数十个精壮的武夫拦在门楼外,从未有过的落魄失魂模样,叫围观的众人啧啧称奇。
    林无隅身后,远远站着的,是裴照川手下部将,他们一路追赶到此,却没对林无隅做什么,只是远远掌控着他的动静,虽面无表情,心头却焦急万分,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四处观望。
    仇红的身影出现在门楼前时,外围处的铜甲千牛才不动声色地隐没进人群中。
    林无隅所在,众人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的脊背洞穿。
    仇红走过去的时候,他却如浑然不知一般,只凝眸看向二楼随风而起的窗纱,他长久地沉默着,人一点一点在寒气之中消磨。仇红顿住脚步,朝风雪中看去,林无隅扬起的眼目下正淌出一丝晶莹,但他仍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望着视线之中无法企及的那一扇窗。
    仇红心中闪过一阵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恼痛。
    “回去吧。”虽心痛,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她无声无息地走近林无隅,几乎是按捺住全部的情绪,温声开口。
    “回去。皇帝已怒不可遏,无隅,若你坚持在此处,只怕会令事情愈加难看。若你出了事,那杨知微就算真的脱罪了,她还能去依仗谁?”
    林无隅却未动。
    “回去。”仇红见他不动,也不想多费口舌,上手去拽。
    她手上没有多余的动作,猛地拽在林无隅的腕骨上,那迟钝的痛使林无隅喉咙立里一下子倾出一口滚烫的气,可他却仍然执意原地,一动不动,咬紧嘴唇,闭紧眼睛,硬生生地忍回了痛声。
    “她还好。”仇红只得收起力道,闭眼,不得不用话去触动林无隅,“我...见过她了,她比你想象得要好,所以别担心,先回去吧,一切还能从长计......”
    “从前。”林无隅忍痛笑了,开口,声线极平,“我也该这样为你做的。”
    “阿红。”林无隅仰起头看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线,极缓极轻地道,“我林无隅此生做过许多后悔的事。但如今想来,最令我痛彻心扉至今不能忘怀的,是未能在七年前,陛下的手里保全你。”
    “你记得吗,那日你从含元殿中出来,整个人如游魂一般,你对我说,你不能辜负他,也不想弄脏我的朝服,然后你便在我面前自戕。”林无隅痛苦地闭上眼,“我无法释怀。除了愤怒、痛苦,更多的,却是羞愧。”
    “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
    “我对你有亏欠。”
    林无隅看着仇红,“所以更不想再去欠别人。”
    “阿红,你我都知情。罪人杨氏...知微,她不是自愿嫁给我的。”他的唇齿颤抖着,“但她别无选择,在这个世道里,女子的命运唯有在婚姻和家庭中沉沦,她被设计,推波助澜嫁给我,本应该以婚姻胁迫,逼我为他们做事,她却没有做一件对不起我的事。”
    林无隅从未向仇红坦白过,他这段不易启齿的婚姻的真相。
    诚如他所言,如今的世道,女子沉沦于婚姻和家庭,男子兜转在权欲和力量的股掌,没有人是自由的,而这些碌碌终生的奴隶之中,杨知微,或许是最不该受苦的那一个。
    林无隅很清楚。
    他本以为杨知微会如他们操控的那样,对自己步步设计,为他们卖命求全,却不想她宁愿自损,也绝不将他拉进这浑水。所有的事,拉拢官员、贪污国库,只经了杨知微的手,所以如今杨家倒台,林无隅才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牵连。
    混沌之中,林无隅从自己的喉口中嗅到几丝血腥气。
    “我自认,对她毫无人欲之上一分一毫的情。”林无隅抿紧了唇,“她却真心对我,以妻子的身份,顾我良多。而反观我,作为丈夫,却连唯一的一点荫庇和体面都给予不了她。”
    “难道我不也是害她到如今地步的罪魁祸首吗?”
    他说完,眼泪便坠落。
    那滴泪太疼了,仇红的心脏也瞬间被攥紧。
    “在我眼里,她无罪,她是个好姑娘,所以无论如何,我要为她搏一搏。”
    仇红望着林无隅守在雪地之中的身影,那豁出去一切的姿态,勇气,让她忽然就懂杨知微事到如今,全部的退却和避让,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是妥协,亦不是顺从,只是像林无隅在为她搏一个出路一般,她也在用尽全身的气力,为林无隅争一个安全无虞的归处。
    林无隅与杨知微,二人也许不是能够相互扶持一生的良配,他们那种相似的莽撞,也在冥冥之中彼此摧毁,林无隅救不了杨知微,甚至会令让她陷入更艰难的境地。但即便如此,仇红还是觉得,自己突然不配林无隅从前的那些年。
    仇红自认疏远俗世之情,如今却也忍不喉中发辛。
    但仅仅是一瞬,一道极冷的声音便从背后响起。
    “我以为,林尚书如今应该身在刑部才对。”
    闻声望去,寒赋立在门廊之下,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互相搀扶着的两人。那眼神极空,目无一切,街巷的灯火映进去,却像撞入深不见底的死潭。
    仇红先一步站起来,本能地要拦在林无隅跟前,手腕却被轻轻拽住,林无隅的腿脚已经麻木了,却还是起身,绷直了身体,与她并肩站在一处。
    “不知寒相可否放过知微。”
    “我以为林尚书会更有骨气些。”寒赋睨了他一眼,视线上下漫不经心将林无隅打量一番,齿缝间落出道几不可闻的气声,道,“城门都闯了,裴小将军也伤了,皇帝面前,怎么不见林尚书英姿?”
    话里话外,讥讽之意毫无保留。
    凛冽的北风骤起,一声一声从仇红心肺空洞之中深灌。
    “寒赋你......”
    却被林无隅握了握指节,摇摇头阻拦,重新将她的人往后拉了拉,圈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是我鲁莽,辜负陛下好意,又怎可再去惹圣颜不快。”话到此处,林无隅受寒,喉中不可控地咳出几声,“但无隅有愧,今日无论如何,也需见一眼知微,还请寒相高抬贵手......”
    “你跟他说什么高抬贵手。”仇红红了眼,喉咙中发出一点气声,“他摆明了要把事情做绝。”
    寒赋反倒笑了,盯着他们二人不知不觉间贴在一起的十指,冷声道:“眼下看来,真正要将人逼到绝路的,恐怕不是我。”
    仇红毫无察觉,听完寒赋这话,登时被激得几步便逼上去,声音几乎要贴着寒赋的耳廓刺去,“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
    寒赋低头,凝眸看向她,毫不退让。又抬眸,看了一眼后头的林无隅,捕捉到那人眸中转瞬即逝的暗色,寒赋微微敛眸,重新看向仇红道:“不是想知道答案吗?”
    寒赋波澜无惊的声音之中,林无隅却听出一种隐而不发的挑衅,直冲他耳侧刺去。
    果不其然,几乎是他察觉到威胁的下一刻,便听寒赋对仇红一字一顿道:“跟我走。”
    要——来——力——
    本章我愿称之为林无隅影帝的登基之座,苦肉计什么的最拿手了,可惜被寒相半路截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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