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一路追着寒赋的马车而去。
    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悄无声息地隐入进夜色中。寒赋却并未回丞相府,马车一路直行出京,过了城门,直到半里坡外一片人迹罕至的竹林。
    仇红一路跟了上去,马车停驻在竹林深处,赶马的小厮将马拴好,又在车外问询了什么,便急也匆匆地走了只一瞬的光景,仇红便寻不到小厮的影踪了。
    车内,只余下寒赋一个人。
    仇红尚不知寒赋此举意欲何为,但如今正是个与寒赋当面谈一谈的好时候。
    丞相的马车,大而阔,苍穹之下,像是平地竖起一道牢。仇红掀帘进去的时候,甚至不需躬身。
    车内的空间是极黑的,仇红的马靴踩上极软的羊羔皮,一瞬间,脚步声全散了。
    这过分的静谧让仇红有一瞬的不安,黑暗中,她寻不到一点影子,于是不免出声道:“寒赋?”
    却无人应答。
    仇红下意识地去抓头顶灭着的烛笼,指尖刚刚触碰到尚存余热的陶台,手腕却忽地被一道力握住,紧接着天旋地转,那道不知轻重的力竟硬生生地将仇红拽了下去,身体不可控地往下坠,却没直直摔进地上的羊羔皮,而是撞进一片滚烫的体肤之中。
    一瞬间,仇红下意识地要躲开,可手腕被人牢牢地梏在股掌之间,紧贴的体肤摩擦着,灭顶的力道快要在她腕骨处擦出火星。
    “你......”
    她又气又急,“松开”两个字还来不及说,对面那人只平声吐了两个字堵她的话。
    “...别动。”
    气息冷淡得要命,却让仇红更急了。
    怎么能不动?!
    仇红已经搞不清事态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
    眼前黑得如同浓墨一般,辨不出一点色彩,但,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与寒赋体肤相碰的触感。
    她的手被人拽着,整个人跌进他怀里,另一只手为了平衡,撑在他腰后的椅背上,却没能将距离拉开。膝盖顺着跌倒的姿势往下滑,为了不落空,她顺势找了个能依靠的地方,却不想,直直抵住了寒赋的大腿。
    这是个极不妙的姿势。
    仇红稍稍动一动,便能听到一些令她不免牙酸的声音。
    衣料摩擦之下,细密的响砸进耳膜。
    太奇怪了。
    她受不了,整个人紧绷起来,不管不顾地逃,“...松手。”
    寒赋没答话。
    仇红简直要疯,她呼吸都乱了,实在想不通寒赋突然唱得是哪一出,她试图撤走膝盖,拉开两人的距离,身下的人却像突然察觉到她的意图一般,一只手横在了她腰后,将她整个人圈得严严实实。
    明明刚才还装死,现在又反应得这么快?!
    仇红气急,“你到底想做什么?”话毕,忍不住挥拳打了寒赋的肩。
    这一下她完全没收力,车内静谧之中,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被打的那个人却不声不响,一点反应也无。
    仇红彻底没法子了,败下阵来,求情般地动了动被寒赋握得生疼的手腕,“...你不累吗?”
    这回寒赋没再装死。仇红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响动,然后便是寒赋古井无波的嗓音。
    “一路从摘星阁,过城门,追到这里来,你不累吗?”
    仇红不想答,岔开话题道:“我们非得这样说话么,你到底怎样才肯松开我。”
    寒赋对仇红拐弯抹角的态度无甚情绪,他扫了仇红一眼,“为什么来。”
    仇红一怔,立刻反客为主,“应该是我反问你吧......你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今晚这闹剧,你到底......”
    话未完,马车外,竹林中响起一阵叶木喧哗,风骤起,月色撩帘,冲破了车内阴暗的恐惧。
    寒赋的眉眼一瞬间清晰起来,仇红仰眸,后知后觉,面前的人脸色苍白,额上不知何时已浸满了细汗。
    仇红察觉不对,正要出声,却听马车外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寒相,傅大人已带到,现在便请她入内么?”
    仇红登时天灵炸沸,“什么?!”
    寒赋的眼神瞬间变得玩味起来,他抿了抿唇,好整以暇地看着仇红,对于车外人的等待,并不急着答。
    仇红被他看得眼眸发烫,无助地吞咽了几下,“傅晚晴为什么会来?”
    寒赋没答。
    反倒是马车外,傅晚晴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兀得响起:“主子,谢医师已带到,即刻便可为主子医治。”
    医治?
    仇红一时失语,再看眼前人,一张脸瞧不出一点血色,拿捏着她腕骨而紧绷着的指节也苍白得发狠,浑身上下,异常滚烫的体温将他的眼眶烧得通红。
    仇红反应过来,方迟钝道:“你...受伤了?”
    寒赋闻言,似乎对她的后知后觉很不满,本一直紧箍着她腕骨的手,在她问出这句话的下一刻便松了个彻底。
    仇红反应不及,腕骨被人扔了个结结实实,紧接着一直拦在她后腰处的手臂也撤了去。
    但她没理由喊冤,只能结结巴巴地道:“你...何时受的伤?”
    寒赋却不说话了,就像同她较劲一般,松开手以后,他整个人恢复了之前规矩安坐的模样,衣冠齐楚,仿佛什么都没法发生过。
    对于仇红,他就当没瞧见。
    仇红急得抓心挠肺,也顾不上什么旁的别扭,直直迎上去。
    寒赋不看她,垂眸凝神,她便矮下身去,对上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是之前荆州遇刺的那一回么?不该啊,你不是都算计好了,怎么会受重伤......难道你算错了,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她说得越是言之凿凿,寒赋越觉自己心肺绞痛。
    “你以为。”他试图平静五内之中乱掉的气息,可偏偏仇红靠得太近了,像是全然忘记方才那个无论如何也要躲着自己的人是谁一般,她就这么横冲直撞地仰起头看着自己,这个距离,这个模样,寒赋几乎不需任何气力,就能看清她瞳孔的纹路。
    最后一点,能坚持不理她的底气,也在这一眼中,全部消解了。
    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下去,“你以为,杨知微侍奉的酒里,掺了些什么。”
    酒。
    仇红恍然大悟,今夜摘星阁,寒赋的确饮过几杯。而她因为一直惦记着林无隅,不论是茶或酒,都是半点没碰。
    经寒赋这么一说,仇红霎时便紧张起来,双眉拧得极紧,“那酒里......”
    “你怕什么。”
    见她此状,寒赋反倒笑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仇红肉眼可见,寒赋整个人竟难能可贵地放松下来,盯着仇红的眼神也平和下去。
    叫人一时分不清,他到底中毒了没有。
    “你倒很自在。”仇红不由哼了一声,“看来那毒也不怎么厉害。”
    寒赋没说话。
    只是看着她。
    把仇红盯得浑身发毛。
    “看着我干什么......”
    “你以为,那酒里是毒?”
    仇红一怔,“不然?”
    座位上的寒赋一动不动,那双眼却沉得很,视线压下来,让仇红顿时失语。
    不是毒。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在一点点放大。
    眼前,寒赋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一呼一吸之间,他胸前的起伏顺着丝物的贴合,在仇红视线里,完整地律动。
    仇红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神志不清了。
    “...主子?”车外,傅晚晴的声音带着些犹疑,“您的身体要紧,卑职这便让谢医师入内?”
    窸窸窣窣,响起一阵靠近的步声。
    仇红本该逃的,从傅晚晴他们看不到的另一侧,跳窗而走,她却迈不出步子。
    寒赋一直在看她。
    烧红的眼眶里,琥珀色的瞳仁闪烁着细碎的光晕,他微微仰头,垂目,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将视线里的仇红完完全全地包裹住。
    触探、吞噬。
    她被他的眼神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傅晚晴的声音还在催促:“主子?您还好吗?主子?”
    寒赋仍然不做反应,他这副不动如山的姿态,说不上是令仇红心如火烤,还是更令他自己坐立不安。
    仇红心头仅剩的一丝理智,迫使她将手放上了隔窗。
    寒赋仍没有动。
    可仇红分明就瞧见了他眼底的暗色汹涌,和他搭在膝头,紧扣进衣料的指节。
    到如今还在忍。
    仇红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抬眸,窗外烧得热烈的圆月立在苍穹,月色耀眼,令她一时炫目。
    算了。
    他不开口,就让她来。
    “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她转过身,对上寒赋的视线。
    ——“让他走。”
    寒赋终于有了反应,话是急不可耐,对着傅晚晴脱口的,可他的视线从头至尾便没离开过仇红。
    “你们...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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