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觉得三合一咖啡这么好喝过。我双手握着纸杯,接近烫手的温度从手心传来,高浓度的糖分加上模拟的咖啡牛奶味道,在这的当下,却大大安抚了我全身的颤抖。
    我稍微的环视四周,空气中有一种粘腻而潮湿的气味。四面墙贴满着小碎印花的壁纸,仔细看的话,有无数细小的破损刮痕。墙角的黏贴处也因为潮湿而翻起。房间很小,就比张双人床再略大一点,暗红色的短毛地毯遍佈着已经脱毛的磨损痕跡和暗黑色的污渍,就像公路电影中八〇年代的汽车旅馆。前方有台约四十寸的液晶电视,是房间内21世纪的唯一证明。浴室除了马桶外,就一个洗脸台和隔着塑胶海绵宝宝卡通图样浴帘的淋浴间,一台小型的电热水器在莲蓬头上方,亮着黯淡的绿色小灯显示着功能正常。有一扇掛着窗帘的小窗户,翻开窗帘,打开窗户穿过毛玻璃和铁窗,紧邻着另一栋大楼的外墙,相距大约五十公分左右。
    我继续等待着,但兇猛的睡意持续的进攻,似乎不肯罢休的样子。我喝完手上称为咖啡的饮料,却觉得这更像是睡前安抚情绪的热巧克力,完全没有提神的功能,但现在我只有这个。把快煮壶加水压下开关,撕开最后一包长条形的三合一咖啡,在等待水沸腾的几分鐘里,我再度的不省人事。
    又回到白色的小房间内?
    是哪一个小房间?我记得应该是在林森北路的小旅馆里啊?又回来了吗?
    已经醒了过来?不,身体还在沉睡,不只是四肢无法动弹,连头都抬不起来。我只有眼睛能够张开,看着天花板上面的细长日光灯,听得到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在窃窃私语,却听不清楚他们在讲什么。有人在我手臂拍打,然后一根针刺进我臂弯的血管里,没有刺痛,只感觉到皮肤和肌肉被穿过时的拉扯。红色的血液很快的通过细小透明的塑胶管,流进专用的试管当中,一个试管满了,第二个试管满了,第三个试管满了。
    日光灯管惨淡的白光透过试管变成一片血红。
    皮肤被一层层划开,穿过真皮层后,肌肉的纤维曝露在空气当中,然后,连肌肉也被移除,鲜活的内脏有规律的蠕动着,血液以意想不到的高速穿梭在大小血管内,心脏强力而坚持的继续规律的执行任务,大肠的绒毛如波浪般的摇摆,肾脏继续将滤出的尿液囤积在膀胱之中,胃酸大量分泌渗进喷门,让食道开始经挛。白血球聚集,拼命的吞食入侵的杂菌,原本鲜红饱含氧气的红血球在到达肝脏前已经变成暗淡的深紫色。细胞膜开始融化,最后一道防线瓦解,细胞质溢出,粒线体、高尔机体、核糖体、溶酶体流失,细胞核内的染色体被一条一条的抽离.....灵魂失去了附着物,只能虚无的漂浮在大气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来了,我再一次睁开眼,这次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任何灯光,但可以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霉味。仔细听,有街道的声音,汽车声、人声、脚步声....从哪里传来的?窗外?对了,刚刚把窗户打开,窗帘还是关着的,缝隙中渗进来一些窗边招牌闪烁的灯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还在那间小旅馆里。不确定我昏睡了多久,总之是天黑了。
    「从那间白房间逃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我也搞不清楚那是哪里,我就只好顺着柏油路一直往下走。」
    我对爱思说。
    「你说,从房间出来就直通到电梯?从电梯出来就到了厨房?这听起来就很奇怪啊!」爱思歪着头一脸不解的样子。
    「那里的设计就是这样,一组密码只能通到一个特定的地方。」我试着解释。
    魔术师离开后,我使尽吃奶的力气左右摇晃铁床,终于哐啷一声,我整个人摔倒地上,顾不得痛,我从松开的束缚带里爬出来。然后衝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希望刚刚发出的巨大声响没有引起注意。我快速的穿回自己的衣服,等了一会,似乎没什么问题,我输入密码,门顺利的打开了。
    门外是一条长廊,之前检查身体的时候,出来过几次。知道这里唯一的出口就是通道底的电梯。
    我衝到电梯前,电梯门已经开了,似乎就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我,没有好意,也没有恶意,就是尽责地做一个电梯,只要密码正确,就带你前往正确的地方。电梯内也没有任何按键,门再度关上,我只能静静的等待着,我压根不知道会通往哪里,只能赌一赌了。我依靠在冰冷的电梯内,刚刚的药效已经逐渐发作,晕眩袭来。
    三十秒还是一分鐘?分不清楚。总之电梯门终于打开。
    一个短通道,还没走过去,就先闻到一股残留着蒸煮食物与清洁剂混合的味道。我贴着墙,缩头缩脚的压低了身体往前走。果然是厨房,右前方还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在拿着拖把拖地,应该是晚餐结束后,只剩打扫清洁完毕,厨房就休息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我在墙角张望着寻找出口,像隻壁虎或是蟑螂般的几乎是四脚着地半跑半爬的沿着不锈钢製的流理台前进,穿越大半个厨房。终于,一道半掩的门出现在眼前。同样的,我不知道这道门的背后是通向天堂还是地狱,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我小心的避过工作人员,从门缝溜过那道虚掩的门。
    那是一个类似车库大小的垃圾场,放着几个厨馀桶和两个可以直接扣上垃圾车的蓝色大型垃圾桶,看起来可以让垃圾车直接开进来。因为我看见前方一道已经拉开的铁捲门外,久违的深蓝色天空。
    「所以你就逃出来了」爱思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
    「才没有那么简单」
    往外看大约五十公尺的车道尽头是一道铁栅门,右边有个警卫室。我躲在墙后,一时也找不到方法可以避过警卫,通过最后一道关卡。眼皮愈来越重,我蹲靠着墙边喘气,就快撑不下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栅门开啟的声音,一辆垃圾车开过来,回转半圈,嗶嗶嗶的倒退着开进来。同时,原来在打扫的工作人员拎了两大袋垃圾从厨房走出来。我躲进墙跟垃圾箱的夹缝中,等着这个大好机会。
    垃圾车很快的完成任务,压缩机大口大口地吃饱了之后,就往外开去。我趁着这个机会,攀在车后,穿过警卫,到了外面。
    「所以你说,你是在网咖留言给我的,然后就睡在这间小旅馆里面一天一夜?」爱思又重复了一次我的说词,似乎想找出我编这个故事的破绽。
    「没有人第二次见面就开房间啦!我真的是没办法,我只能找你帮忙。」我又继续解释。
    到网咖留言给爱思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把握。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或什么时候来。只见面一次的网友突然要约在小旅馆见面,还厚着脸皮叫对方带食物过来。但是我真的快要昏倒了,匆忙留完言后,回到旅馆房间躺下就瞬间睡着。
    爱思的头又歪向另外一边。
    其实,也真的不是没人可以找。便利商店的同事,大学也有几个讲义气的哥们,但不知怎么的,那时候就只想找她。
    吃完了爱思带来的一堆麦当劳,体力和脑袋总算重新补满血。我又花了几个小时,把关于我的一切,还有那段消失的童年记忆和神秘的实验室全部一股脑地倒给爱思。就像是新年大扫除,把堆积了二十几年的厚厚灰尘一次清掉,我心里变得莫名的轻松,也才知道有个人愿意听你说话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幸福?我的初体验。
    「如果照你所说,我们的存在,每时每刻的生活,人生的歷程都跟日月星辰、时间方位和藏在我们体内的密码有关,都是整个生命作业程式的一部分,那我们到底还有没有选择的机会?改变的可能?努力还有用吗?拼命奋斗是徒劳无功的吗?」爱思哲学讲座开始。
    「好像是这样的!」我已经变成了宿命论者。
    「这不对啊,那你在拼什么?你只要顺着水流往下就行了啊。」爱思不以为然的说。
    「也不是这样说啦,命运这种东西,是一个内在的蓝图,自然会驱动你去做该做的事,我这次遇劫重生就是这样吧!」我愣了一下,我居然像个算命仙一样说话。
    「你像个算命先生一样」爱思一下戳中我的想法。
    「等一下,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头痛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怪怪的。
    「所以他们拿你做实验,是因为你跟一般人不一样,你身体的基因里藏着你说的奇怪的密码?」
    「好像是这样,我还不是很确定,这也是接下来我要搞清楚的地方』
    爱思歪着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怎么看,你都是个普通人啊!」
    是啊,我本来就是个普通人而已。在我不知道关于命算学之前,我基本上是不信,没兴趣,也无所谓的过着日子。现在因为找回了以前所学的一切,突然就变成坚信不疑的信仰?假设性的来说,如果你不理会命运这种事,命运之轮应该还是继续依照既定的方向前进,但如果我知道了命运,我的行为会因此改变吗?命运还是一成不变吗?
    「你有听过观察者效应吗?」爱思继续追根究底。
    我摇摇头,隐约有这个印象,但是完全忘记细节。
    「这个现象在生物学、量子物理学、心理学里面都有出现过案例。有个着名的光波双狭缝实验,一但观察者介入,光子就会改变行为,从原本波动干涉变成粒子运动.........」爱思侃侃而谈,从物理进入到哲学。
    原来应该是不可撼动的物理定律,也可以因为意识的介入而改变。
    命运本来就是在无数个意念、判断、选择之下,所形成的人生结果,在所谓理性思维的合理判断下,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当下你所拥有的资讯透过知识性或情绪性的反应的结果。所以,当我增加了新的记忆(新的资讯、知识、情感)之后,我的选择和行为也就跟着改变,然后命运也跟着改变了吗?我如果没恢復过往的记忆,一定逃不出那个小房间,现在也不可能和爱思在这里恣意的间聊。
    蓝图可以被修改,系统可以被更新,这世上没什么不可以改变的。
    我就这样和爱思聊了一个晚上,她总是能找到我一些盲点,慢慢地让原来模糊的轮廓更清楚了一些。
    然后,接下来我必须去找玫瑰,去弄清楚还隐藏在阴影中的故事。
    -
    还是那家在行天宫附近的老咖啡馆,也是我第一次遇见玫瑰的地方。
    玫瑰看起来像是素顏,嘴唇略略的发白,薄薄的t恤底下很明显的穿着束带型的固定衣,跟我之前认识的神采奕奕、自信耀眼的样子有很大的差别。她就坐在我的对面,瞪大着眼睛看着我。
    「我...昨天才逃出来」其实是前天了,但我不想把爱思扯进来,悄悄调整了一下时间轴。
    「我刚刚才出院」
    玫瑰看起来憋着气,嘟着嘴,明显的有什么不爽却又发作不出来。
    「我现在不能大吼大叫。不能剧烈运动,不能跳来跳去,这都是你害的。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我一看见你的脸就一肚子气,所以,你要好好跟我道歉,然后再让我揍一拳。更重要的是,不准再给我随便消失不见。」玫瑰激动的说个没完,讲着讲着脸都红了,眼眶也湿了。
    「你没被剖开吧?那个魔术师给你下的药没搞坏你的脑子?你这几天到底在哪里?」
    「我没事啦。你的伤,好点了吗?」我真的很愧疚地说。
    「肋骨断了一根,胸口也一大片瘀青,反正死不了。你是怎么摆脱那傢伙的。」玫瑰慢慢的恢復正常了。
    我又重新地把从离开摩斯汉堡之后的事到逃出的过程仔细地讲了一次,关在怎样的房间里,做了什么实验,怎样打开锁,怎么逃出来。玫瑰这次安静的听着,完全没有插嘴也没有打断。
    「那个门锁好厉害,你居然搞得清楚。」玫瑰听完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冒出了这一句。
    「我之前有碰过,在前一个实验室」
    玫瑰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闪避我的眼神。
    这一瞬间,我知道了玫瑰都知道,她早就知道我是谁了,第一次在这间咖啡馆的邂垢也不是巧遇。从头到尾,我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
    「我后来明白了一些事,但是有更多不明白的。我到底是谁,我身体里面藏着什么?这些人找我要干嘛?你当初找上我,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吗?」
    玫瑰迟疑着。
    「我以前对什么都不在乎,也从没想过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总以为人生就这样慢慢地消耗掉也就算了。但是现在,是你们找上我的。」我开始有点生气。
    「我原来也不知道,第一次碰见你时,那只是一个任务。」玫瑰温吞的说。
    「任务?」我放大了音量。
    「就是工作啊,找到你就是我那时候的工作,后来救你,也是我的工作。然后我任务失败,被你打个半死,现在又被你骂...对啦,对啦,错的都是我,你最无辜了啦。」玫瑰越说越激动,豆大的泪珠哗啦啦地掉下来。
    这下换我慌了手脚,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其实根本也没有生玫瑰的气,只是完全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你不要哭了」我伸手握着玫瑰。
    玫瑰没有停下来,反而放声大哭,但放在桌上的手也没有抽回去,就让我这样握着。我尷尬地向四处张望了一下,幸好我们坐在最里面,店里没什么人。柜檯的服务生好像也没注意到的样子。过了好一会,玫瑰终于把这一阵子的委屈全部释放出来。她抽回手,擦乾了眼泪,整理了一下头发。
    「你以后不可以这么兇,也不可以骂我。」玫瑰用还红着的眼睛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我是很后来才知道的。你...你...就是....」玫瑰慢慢的恢復了情绪。
    我不敢打断玫瑰的话,安静地听着。
    「就...你就是那种...哎呦,我不知道怎么说啦。就是那种防虫害的基因改造玉米或马铃薯一类的啦。师父跟我说的,我也不懂那些,总之,你就是个很特别的人」玫瑰夹杂不清的胡言乱语。
    基因改造?我回想着自己所做的检测和一连串的测试。对照着从以前到现在在实验室中所听到的隻字片语。
    「x-man」玫瑰突然冒出一句。
    「你就是被基因改造的x战警啦!很多电影里都有啊,大家都想要你的超能力,所以拼命的追杀你,要抓你去研究。」玫瑰用她可以理解的方式做出了詮释。
    接着,玫瑰大致上把她在档案中看到的关于我的一切,还有国家算命局、汤先生、杨老师和当初的任务约略的说明了一下。
    我无法反应,一句话也说不出。这简直是科幻小说的情节了,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一阵酸噁从胃里反出来,我用力地吞了一下口水,压抑着心中的翻搅。
    「所以,杨老师就是你口中的师父?」我哑着嗓子确认了一下。
    「是啊,他是个好人,你别错怪他。虽然师父做的事情,很多我也不懂,但他就像是我老爸一样。」
    他们是这样叫他的,杨老师或是dr.yang,我知道这个人。以前在实验室时,他不是太常出现。但偶尔会看到他和几个实验室工作人员,还有博士在一起讨论。然后我想起上次车祸时救我的那隻手。
    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是frankenstein,人造出来的科学怪人。不,应该叫做玄学怪人,从试管中诞生的怪奇实验品。不管是国家算命局的小房间,还是之前待的那个实验室,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我只不过是他们的数据而已。
    「喂,你还好吧!」玫瑰看我闷不吭声的。
    我摇摇头,暂时没办法回应。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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