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谢行莺皱了皱鼻端,不解吼道,努嘴朝后想将手抽出。
    姜罹咬紧牙关挤出一个冷到极致的笑,利落松了手。
    谢行莺一个惯性,双眼瞪大,尖叫向后仰去,眼见她要掉下去,姜罹才重又勾住她领口将人拽到身前。
    他坐直了,死死箍着她后颈,附在谢行莺耳边,一字一顿说着:“谢行莺,我叫姜罹,也叫......姜幸。”
    姜幸......
    谢行莺像是被这个名字拉进回忆,手还合攥在他腕骨上,茫然抬头看他。
    被泪水冲刷过的水亮眸子浮现几些疑惑,脑海里像是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突然,她猛然反应过来,将领口从姜罹手中挣脱出来,掌心按在他薄薄的腹肌上惊叫:“你是不是差点杀了我的那个!”
    姜罹听见这句话,一股强烈的怨气从胸腔里席卷而上,扼着她脖子反身将人压在椅子上,焦急怒声道:“我没有!”
    谢行莺被压在梆硬的椅背上,拍打着他的手,呜咽直叫,泪盈盈地咒骂:“滚......滚啊......杀人犯!你现在要......咳咳......再杀我一次......咳咳吗......”
    姜罹吓得一惊,赶忙缩手,无措得看了眼自己的手背,他明明没有用很大力气,可视线飘向她脖颈,又分明露出了骇人的痕迹。
    谢行莺膝盖合拢,趴在椅背上委屈啜泣,姜罹犹豫了下,不熟练地拍了下她后背安抚,被谢行莺转身大力拍开。
    她昂着哭花了的小脸指着姜罹又骂了一句:“杀人犯!”
    姜罹嘴唇动了动,脸色也沉了下来,收起心头星点愧疚,咬牙说着:“我没有,我从来都没有想杀你,明明就是你自己......谢行莺,我就不该救你。”
    -
    十年前那个同样炽热的夏天,白手起家的姜家抓住了时代风口,搬进了一脚踏入上层阶级的玉门别墅区。
    温馨的花园里,高大帅气的青年给身旁气质姣好的年轻夫人整理耳后碎发,打算留下搬家后的第一张合影。
    姜夫人羞涩含笑后抬头,看了眼四周,秀眉微微颦起,疑惑地唤了一句:“小幸?”
    姜幸八岁时就已经显现出颀长俊秀的模样,眉眼夹着张扬神色,站在蔷薇攀长的栏杆前,颇有兴致打量对面窝在藤椅里的小女孩。
    粉雕玉琢的一团,却哭得像只胖头鱼。
    九岁的谢行莺因为撕了作业本,被妈妈责罚而委屈大哭着,忿忿撅着嘴巴抽泣,察觉到他的视线,猝不及防和姜幸那双乖张纯澈的眼睛四目相对。
    她愣愣抹了两下眼泪,还带着婴儿肥的腮帮子鼓起来,奶凶娇喝:“你是谁!谁允许你偷看我的!”
    姜幸挑眉哼了声,似乎在等对面先报家门。
    谢行莺见他敢无视自己,背身过去,想从半悬的球形藤椅里爬下来,因为个矮腿短,翘着屁股两只脚在半空里扑棱,半天才踉跄落地。
    脑袋左右的一对小揪揪也一并跟着摇晃,动作狼狈又可爱,仿佛动画片里的卡通人物,姜幸看得新鲜,毫不掩饰脸上的嘲意,噗笑出声。
    谢行莺听见他的笑声,抽了抽通红的挺翘鼻头,委屈憋了两下哭腔,没忍住泪水又哗哗淌下。
    姜幸见她哭得实在可怜,眉眼弯了弯,刚想出声安慰,谢行莺短圆的手臂一把抄起桌子上的小水枪,哒哒跑过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水枪里的呲出来的水柱兜头浇了一脸,顺着细软短发滴落下来,打湿眉眼。
    阳光下水珠晶莹剔透,被水沾湿后的瓷白肌骨显得愈发明亮,然而衬衫沾了水渍,紧紧贴在身上并不好受。
    姜幸短暂发怔后回神,摸了一把头发的水迹,压抑着怒火质问谢行莺叫什么名字。
    谢行莺双手叉腰冲他吐了下舌尖,不曾消融的泪珠还悬在浓密翘睫上,蜜糖色的杏眼却已迸发出甜腻笑意,这回轮到她哈哈大笑了。
    最后是在此起彼伏的对骂声中,两家主人姗姗来迟,谢元川不耐烦地拍了下谢行莺的后脑勺,谢行莺气哼哼踢他一脚抬头,却发现爸爸没有看向自己。
    而是将目光落在对面身穿旗袍姿态温婉,正弯腰给姜幸擦拭额头的夫人身上。
    谢行莺和姜幸的第一次相遇并不愉快。
    姜幸搬到玉门别墅区后也转进了谢行莺所在的小学,他为了尽快融入环境,在学校里装得是一副谦逊有礼的小贵公子模样,很快就赢得了同龄人的拥护。
    一次同学看见他和谢行莺在体育课上吵架,悄悄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着谢家那个大小姐脾气很坏,不要搭理她。
    八九岁的年纪还远远不懂权衡利益,喜恶都坦荡的伤人,或许他们未必明白孤立的伤害,却已经伸出了利爪。
    姜罹静静站着,甩开他手,冷静又不屑地说了句滚开,径直走向独自蹲在角落里的谢行莺。
    头顶网下来一片阴影,谢行莺昂起脑袋,眨巴着眼看他,软乎乎的脸颊泛着嫩粉,像团水蜜桃味的雪媚娘,目光懵懂。
    姜幸瓷白的肌肤突兀染上薄薄一层绯红,气息都紊乱了些,看一眼地上玻璃杯里捣弄出来的树叶汁水,轻声问:“你在做什么。”
    谢行莺嘟着嘴不想理他,嫩生生的小手抓紧木棒恨恨捣着,半晌,理直气壮道:“我要把这些东西倒进那群臭虫的水杯里!”
    姜幸眼底的怜惜瞬间冷却,眉心抽搐,一言难尽地俯视她漂亮又乖邪的小脸。
    草,你不被孤立谁被孤立。
    姜父不曾想过,高高在上的谢家继承人谢元川也会主动与他结交,很快,两人成了私交密切的朋友。
    姜夫人只是普通家庭出生,却也为了丈夫,认真学着贵妇圈层里的社交。
    好在谢夫人是个脾性极好的女子,温矜优雅,尽管她对姜夫人的登门拜访并不热络,却也礼仪周全。
    谢行莺喜欢甜食,姜夫人的手艺比谢家甜品厨师的水平还高。
    姜夫人又极其喜欢孩子,时常主动邀请谢行莺去她家玩。
    她软趴趴的身体无赖霸占着姜家沙发,翘着腿,小肚子压在靠枕上看漫画。
    从嘴角掉下来的曲奇饼渣渣掉在姜家地毯上,毫无半分谢家其他成员的优雅,姜夫人就坐在另一边低头给花园里的边牧织小毛衣,眉眼恬淡柔和。
    姜幸从书房里出来,从客厅餐区倒了杯冰水,看着这一幕,忽的想起书里写的青梅竹马,脑袋一热,被水呛得猛地咳嗽,涨红了脸。
    “你吵死啦!”谢行莺不满抬头,冲他奶凶吼着,姜幸不甘示弱回怼,“这是我家,有本事你回自己家。”
    姜夫人不站在他那边,笑着和谢行莺道:“别听他的,他嫉妒小莺,小莺想什么时候来玩都可以。”
    谢行莺翘起鼻尖哼唧,姜幸气得跳脚,指着她道:“我嫉妒她?她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姜夫人打趣说着:“小莺多可爱啊,不像你,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
    姜幸不服:“她哪里可爱,而且我怎么老气横秋了,谢怀瑾才是。”
    谢行莺闻言腾起身体从沙发上跳下来,糯米团子似的冲过去大叫:“不许你说我哥哥!”
    结果还没跑到姜幸面前,就一个不稳摔趴在地上,眼圈茫然瞪大,下一秒捂着脑袋大哭。
    姜幸靠着屏风笑得直不起腰,看着姜夫人赶忙起身抱着她哄,落地窗外阳光将眸光照得潋滟,他想,可爱吗。
    或许,确实有一点吧。
    两家逐渐熟悉起来,可谢行莺和姜幸却始终针锋相对。
    和谢家冷淡的氛围比,姜家总是言笑晏晏的,谢元川对姜家表现出了十足的友好,谢夫人和谢怀瑾却奇异得显露出几分警惕与抗拒。
    谢行莺看不懂他们脸上复杂的情绪,只是本能的觉得姜夫人是喜欢她的,甜食也很好吃,她喜欢看见姜夫人朝她笑摸她脑袋的样子。
    是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呢,谢行莺想不明白,她只知道突然有天开始,姜夫人的眉眼不再是娴静温婉的模样,转而被愁绪代替。
    看向她的目光也不再是欣赏和友善,而是隐隐约约的厌恶和冷淡,她想不明白,跑去问妈妈,谢夫人紧紧搂着她,安慰:“小莺什么都没有做错,没关系的,妈妈和哥哥会永远爱你,这就够了。”
    谢行莺茫然地点着头,吃着谢家厨师做的小饼干,其实味道也很好。
    她不再前往姜家,在学校里也不再和姜幸说话,日子一天天过去。
    可隐藏在纸下的大火终于还是蔓延了上来。
    谢元川和姜夫人偷情被下人撞见,姜父自杀,姜家破产。
    一桩桩事件犹如鱼雷丢进平静水面,骤然掀起惊天海啸,谢家第一时间压下舆论,可位于漩涡中心的谢行莺还是通过家里帮佣的议论听见了只言片语。
    她问妈妈,姜夫人是坏人吗,谢夫人摇摇头,眉眼满是悲悯,半晌,愁淡的话像一隙轻烟,转瞬即逝。
    “她是可怜人,姜家......都是可怜人。”
    她私下里撞见过谢怀瑾和姜幸争吵,姜幸将一迭银行卡甩回谢怀瑾身上,骂谢家人都是恶心又冷血的怪物,他不会放过他们的。
    谢怀瑾冷嗤觑着他,高高在上说了句不识抬举就转身离开。
    谢行莺愣愣的想,她也是恶心又冷血的怪物吗,姜幸凭什么这么骂她!可恶!
    于是姜家搬出玉门别墅区的那天,她去送别了,姜夫人愁淡得像一株即将凋零的玉兰,即便是零落尘土也美得惊人,独自和搬家师傅交涉。
    姜幸一声不发的在后面搬着行李,脊骨微弓,脸上再也看不见初见的张扬桀骜,阴沉得宛如暴风雨前的云团。
    谢行莺却仍是初见时的熊孩子,歪头探身,抓着姜幸手臂用坦荡的语气说着堪称恶毒的话:“你要搬去桥洞底下住吗,那是不是也不能上学了,会像书里那样在街上乞讨吗,我——”
    姜幸再也听不下去,积攒的仇恨化为支配的愤怒,猛地甩开她手,谢行莺惊叫一声仰头跌进旁边的喷泉池里。
    水深只有膝盖,姜幸本意只是想让她出囧,冷淡看着她拍打水面扑腾的狼狈模样。
    直到她呼救声都细弱下来,姜幸脸色骤变,赶忙跳下去救她,慌乱之中锁骨划到了喷泉里装饰用的嶙峋尖石,鲜血涌出染红了水面。
    等谢家赶过来,谢元川一口咬定是姜幸蓄意谋杀,全无曾几何时身为长辈的温善,步步紧逼。
    姜幸无从狡辩,直到姜夫人含着泪道歉哀求,他一秒改口,又全然一副谢行莺自己不懂事,小孩玩闹无所谓的态度,一双并不清明的桃花眼缠在姜夫人身上,弥漫着晦涩粘稠的暗光。
    好恶心,恶心的他几乎喘不上气。
    姜幸垂着脑袋,颤抖着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心脏抽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是谢元川在用谢家权势逼迫他的母亲委身于他。
    他不会放过谢家,绝对不会。
    可拉开车门的那一刻,他终究没忍住回头,向谢行莺望去最后一眼。
    她还昏沉着,被谢元川随手塞进私人医生怀里,全身湿透,蔫嗒嗒得蜷成小小的一团。
    姜幸告诉自己,他只是要记住她的模样,作为仇恨的种子深深埋进心底。
    下一次见面,他会让她付出代价。
    离开云京的路上,姜幸突然道:“我......想改名。”
    “姜罹,罹难的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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