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月正是秦淮河畔一年中颇热闹的时候。建康丽人乘船踏青,岸上更有少年三三两两聚集,相望于河水中央。
    不同于城内的旖旎风光,宫廷里公主的册封和告庙还未结束。景元绮殿内拜受和使者还报后,本须由她进献谢表。但父亲也早有安排,找了当今颇具文采的文学侍臣代笔。她虽落寞,但看到那篇谢表,不快就顿时消散了。
    她封号淮吴,被赐公主第,驸马容曜瑞,不日便成婚。婚期不远,即是半月之后。
    最后一日,此时的等待也是一件漫长且无聊的事。她惊觉在宫内的时光无比令她流连。朝霞高送进屋子里,许久许久、一寸一寸地蚕食到景元绮的脚尖可以点到的地方。
    忽然,一个人影的黑色将金色吞没,景元绮抬头望过去,送了一口气:他可算是来了。
    “阿姊……”景明文一反常态,气喘吁吁道。
    景元绮一愣。抬眼,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无言。
    庭外,春风一拂,清雅的迎春纷然飘落几瓣。
    景明文也失落地垂下眼。
    他意识到了什么,尽量使面色稍作柔和些。景明文轻声道:“此次来找阿姊,是为庆贺新婚之喜。”
    不等景元绮出声,他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做工精细的玉牌,上刻有一首小篆贺词,还有两条红丝线在首尾穿孔系结。
    恍惚之间,景元绮接过寥寥一看,笑道:“阿归有心了。看来我是要收好这个物件了。”
    景明文脸上逐渐露出真挚的笑容:“贺词乃我亲作亲刻,阿姊看看所作如何?”
    她低头一看,赞许说:“尚可。”
    “姐姐新婚佳日……日后答应我的,”景明文垂眸,“不要忘了。”
    “我怎会忘?你大可不必担心。”景元绮挑眉反问。
    她又想起了什么,语气冷了下去,“明文,我一直想问一件事。”
    他心下一惊,回头只见景元绮已经换了面色,语调平淡:“你可曾有事瞒着我?”
    她的轻问使连慬浠立在那不知如何作答,欲言又止只剩春风穿堂掠过。他一瞬间记起许多画面,从央求皇后到听闻生母,都未跟姐姐讲过具体细节,只是应付了事。
    这幅场景落在景元绮眼里,她缓缓转身走入内室。姐姐的孤影却萦绕在景明文的眼帘中,“我将成家室无法管束你。以后要专注学业,不可荒废嬉戏。”
    “阿姊,我是东宫,也有了良娣。”他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怎就这两年的时间,他就一辈子就跨不过去?看她故作成熟教育自己的模样,他心下有点失落。
    景元绮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他依旧是习惯跟在她身后的小小少年,只不过她和他已到有外人的年龄。
    “对啊,我怎么会忘了……”她长叹。
    景明文不知为何自己就如此鲁莽开口,泄出心中平日浊气后倒让她误会了。他急忙补救道,“可阿姊,我们俩永远都是亲人,跟外人不一样。”怎会忘记这股天赐的血脉牵连?对啊,他忽又觉得自己忘却了这点,“比如那个良娣,还有阿姊你的……”
    她望着他尚显幼稚和激动的脸庞,还是换上了赞同的微笑,“阿归,你说的对。”
    分别后,景明文下进中庭,只痴痴望女墙旁那满枝鹅黄迎春,忽觉春之迎春于他,不过是秋之黄花。
    ——
    公主的车驾前往公主第之前,云太妃来到了正殿等着她。她携手景元绮,一同带她坐车前去她的府第。殿中是皇帝和久未出现的皇后,还有长公主和太子。景元绮看见姐姐脸上是平和的笑,弟弟脸上就是礼仪式的端正之态而已。
    偏殿是皇室和容氏的宗妇贵女们,她没来的及注意景合和景英,还有怜真在不在里面。
    当她坐上障车,倒没有预想的伤心难过,却嫌马夫驭车的速度有些慢了。车驾没走多久即到公主府第,府第早有两家的人在等着,见今日成婚的公主来临,都很是激动。
    景元绮原本有些不耐烦的心思,随着这些人的兴奋喜悦也成了稍许的期待。
    太妃主婚,天子嫁女。此乃城内一大盛事,日暮时的府第内红光冲天。
    公主的长姊也随她来了这个离皇宫很近的公主第。自从金镜里出现了周季萌的身影,它仿佛一直提醒她,那个少年即将出现在何处,在做什么。有时看见他头戴白帢在清幽的竹林里持扇优游,她心神摇曳,想化作他为之驻足和轻抚的绿竹,共同听那惬意的窸窣之声,让周围一切的苦闷烦扰,于昏眩的午后浮光中弥散无形。
    她凝视许久,那逍遥的美梦,让她头次生出不想毁灭这些的妄念。
    昨晚,梳妆镜里有他出席婚礼的影子。他一步一步踏进公主第,整个人被明媚的艶红所吞没。他就像他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一样,只不过那时她未曾注意过。
    景乐安不禁难耐地四处张望。旁边的老仆人以为她等不及自己的妹妹,笑着提醒道,“公主,淮吴公主马上就到,还请别急啊。”
    景乐安僵了一下,随即敛去眼底情绪,“嗯,我知道了。”
    也是,周季萌也不一定能来正室,她不一定能亲眼看见他。
    周季萌遵父命,同兄长一道前来淮吴公主第。他以为这次跟上次相同,走个过场而已,但一撇见那块牌匾,无由地生出熟悉之感。
    这股情绪有些奇怪,他面上不表,且按下那种异样。
    到底平日压抑过久,他有些期待这场婚礼。踏进公主第,他似是踏进很久以前的梦境一般。周围喧闹如潮水,而他只是应和称是。他抬眼打量着这华阙朱堂,那股被压制的熟悉感汹涌而出,让他的心脏猛地一跳。
    “淮吴公主,到。”
    清俊的少年应声而望。那身形尚小的女孩此时还用扇子遮住了脸,看不清容貌。旁边人的夸赞顿时沸腾起来,他却忽然烦躁,因为愈是吵闹,他愈看不清公主的模样。
    今日的新郎只比她长一岁,父亲早逝和公主婚事便提前给他加了冠。作为他的朋友,周季萌能看出容曜瑞镇定自若的背后是数不清的慌乱。容曜瑞盛装打扮,倒显得比平日更加女相,面若冠玉,羽睫轻颤,好一番羞涩模样。
    周季萌随手拿起酒觞品了一口。兄长叹道,皇帝嫁女,果然奢华。他淡淡应和说:“天家,莫不如此。”周伯荣低头,满满地担忧,“今若平子之二京。”
    新婚夫妻回了新房,宾客却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景乐安在张望到他的身影后,明知他未曾注意过自己,却还是因为这种不公,平添了极大的愤怒。
    她知愤怒也好喜悦也罢,都需通过行动让那人铭记。挥鞭、恶语、训斥、奖赏……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那人是不相干的周季萌呢,景乐安要怎么办?
    周季萌离开这里的时候,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尤其是那个牌匾。
    夜晚,例行公事般安抚完木头妻子后,他点灯看起了书。周季萌读了点志怪,不经意留心与妻子相似的症状。
    “残魂……可寄生,亦可寄死……”
    一兵士死后,残魂寄存在妻子的发梳上。梳妻子的乌发时,它又顺滑又轻柔;当妻子拿它为女伴梳发时,却停滞难用。
    这则故事在一群荒诞不经的异事中显得格外正经。周季萌睡前还在想,寄死,乃寄托死物,那寄生又是何意?
    果不其然,当晚的梦更加怪异。
    他站在一位新婚少女的面前。她比文幼旋还要矮,一直沉默不语。“你是?”她用扇子挡住了脸,闻言更是退了一步。
    周季萌有些呆傻,这是梦见新婚之时了吗?窗外有人影浮动,更有促狭的低声细语。这肯定不是周府能有的。那她就不是文幼旋了。
    他努力思考这位是何方女子的时候,恍惚想起白日里的那位公主。再眼前一比对,她都能一一对上。
    “公主……”
    周季萌惊骇地后退,冷不防跌倒在地上。他怎会梦见好友兼小弟的妻子,还是新婚时的床帏密事?
    当他正慌乱不堪时,公主竟动了。
    公主却扇后,周季萌却彻底失了语。那姣丽少女鸦色的羽玉眉弯弯,白皙水嫩的面容上朱唇鲜红,似月如春。但周季萌忘不了她清澈的眸子,周围都是富丽堂皇的装饰,水晶、珊瑚、珍珠、金玉……却像是尽落公主眼里一样,她混合着羞涩与喜悦,不停地闪动潋滟水光。
    当她认真凝望他的时候,他也落进公主的眼眸中,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下坠。
    无意瞥见隔世桃花源的凡夫,在清澈的晨光里狼狈地抬起头。
    梦过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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