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路上,明雾见到了多少生灵涂炭,又见到了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每每看见一回,明雾就多看东离忧一眼,摇头感叹道:“你是真不行。”
    到了后来,他都不说了,越来越沉默。
    “若是你当初做得好一点……”
    “那也没什么区别,甚至会比现在拖得更久,遭更多罪,受更多苦,死更多人。”从不搭理明雾感慨的东离忧淡声道。
    “陈朝沉疴已久,积重难返,救不活的。”
    明雾太眼看他,便见这位陈朝的末帝一脸平静地说陈朝早该灭亡。
    东离忧:“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天下分分合合,本是常事。”
    明雾摇摇头。
    东离忧看他一眼,“怎么你瞧着比我陈朝的末帝还在乎陈朝灭亡一事?”他自己都不在乎。
    明雾顿了顿。
    “早点灭亡,早日过上平静的生活,这样不好吗?”东离忧道。
    “所以你做了最后的刽子手,亲手斩下陈朝头颅,取了它的性命?”明雾声音有些飘忽,尾音甚至微弱得差点让人听不清。
    东离忧却笑了。
    第126章 青史何名11
    “小郎君,打尖还是住店?”客栈小二快步上前,从明雾手中牵过牛。
    “住店,给我一间上房。”明雾一连风餐露宿小半个月,不能洗头洗澡,没有合口味的饭菜,只能靠着先前准备的干粮填饱肚子,若非在上一个镇上准备的饼子够多,这会儿他早就开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而这些年年景实在不好,天灾人祸不断,山上、水里,但凡是有能吃的东西,吃不死人的东西,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净。
    明雾刚来时,还在水中捞鱼,那是因为山谷隐秘危险,又远离人烟,若非如此,恐怕他连鱼都找不到,只能吃野草或者饿肚子。
    在捞了一上午,却只在河里捞到两条手指长的小鱼时,明雾终于放弃了在路上打野食的主意。
    他总算明白为何上次准备干粮的时候那么贵,京城毕竟是京师,是都城,灾荒还没那么严重,到了其他地方,都已经看不到多少人影,这小半月中,他也并非没有遇到其他小镇或者村落,然而都是空无一人,荒凉无比。
    好不容易走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一座城,还算比较大,意味着物资也更丰富,他终于可以吃上热饭了!
    明雾简直感动得快要流泪。
    从前天从未觉得能吃上一口热饭去这么难的事,果然是当时只道是寻常,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啊。
    在美滋滋地吃了顿饭后,原本还可以努力让自己忽略的卫生问题就忍不了了。
    “小二,打两桶水上来。”说话间,丢出去几枚铜板当小费。
    小二喜笑颜开,“好嘞,客官稍等!”
    东离忧幽幽笑着:“明兄还真是出手大方。”
    明雾斜眼看他,“花你的钱,不高兴了?”
    东离忧:“忧岂敢。”
    明雾才不怕他,“要不是你指错路,我能在野外露宿那么久吗?”
    东离忧被指责也不生气,“能相信我这个从未出过京城的人的指路,明兄难道不应该自行承担走错路的结果吗?”
    明摆着说:能指望他的人,又能有多好吗?
    明雾还没见过为了骂别人,连自己也一起骂进去的,闻言还呆了一下。
    “你也真是太拼了。”
    他总算明白,东离忧为什么能做成这个陈朝末帝,要知道,想要败光家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是一般人了。
    东离忧悠悠看他一眼。
    不多时,小二打水上来,上房有浴桶,因而小二只是抬了两桶热水,和一些冷水,“客官请。”
    明雾关上门,都开始解衣裳了,见东离忧还坐在那儿,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的动作顿了顿,“你还不走?”
    东离忧微微一笑,“明兄,我替你守过多少次夜,同床共枕多少次,现在才害羞,来不及了吧?”
    明雾心说废话,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不仅搞男宠,还有喜欢看男宠上床这种奇怪的癖好!
    “你走不走?”
    东离忧好心提醒道:“明兄,容我直言,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体,我对它,比你更熟。”
    早在这一路上,明雾多次白天去河边擦拭身体,为了不让人看见,都会让东离忧帮忙守着,有人或者有什么野兽来就通知他。
    不是他不想晚上去,而是晚上野兽出没更多,他没那个胆子。
    明雾听到熟这个字,下意识想到东离忧曾经摸过这具身体全身,不仅用它吃喝拉撒,也一定自渎过,说不定还紫微过,知道身上的所有敏感点,当即脸一红,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先灵魂出窍,还是先气一下东离忧。
    想想东离忧之前还说这具身体他一定看得上,他便浑身不自在。
    东离忧将他变来变去的神色看得津津有味,眼中透着些许戏谑和兴味。
    明明是同样的面容,从前天对着镜子怎得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甚至觉得,住着另一个灵魂的身体,比曾经属于他的身体更有趣。
    可惜这有趣的灵魂并不能接受一个有看别人上床癖好的人围观他洗澡,还是用屏风挡住了东离忧的视线。
    然而不知是不是东离忧方才的态度,坐进浴桶里,明雾还是觉得屏风外的目光犹如实质,让他坐立难安。
    这个澡洗得十分难过。
    出去时,看见东离忧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个盈盈笑意,明雾又一瞬红了脸。
    东离忧摸了摸下巴,心说我脸红的时候会这么好看吗?
    他走到水边,对着水照了照,却没照出自己的身影。
    想来他既已是鬼,便应该天下人间,再无踪影。
    “你在南边有认识的人吗?”明雾换好衣服问。
    东离忧回神,“明兄,你若是指望一个记忆都不完全的人来指认仇人,恐怕会得到一个和指路一样的结果,我倒是不介意为明兄排忧解难,但明兄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明雾果然放弃了,他觉得指望东离忧就和侥幸心理一样,他还是画个妆再出门吧。
    “这还没到江南,更离闽南远着呢,也不知道这辈子我还有没有不用化妆,就可以过着平凡生活的机会。”明雾感叹道。
    闻言,饶是东离忧脸皮厚如城墙,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不是为自己的身体给明雾带来了这么多麻烦,既然用了他的身体,自然要承担他身体带来的麻烦,这是明雾应该付出的。
    而是因为他的身体似乎不那么好,仿佛是个不受欢迎的残次品,在众多同类商品中并不算得上上乘,有点丢脸。
    还好明雾不知道东离忧心里已经将自己的身体当成商品看待,否则他只怕又会感慨,能败光家业的果然不是一般人。
    翌日一人一鬼上街。
    看得出来,这座城从前的生活还算安宁,似乎没什么动乱,否则百姓们也不敢带着孩子上街。
    陈朝末年各地起义四起,还有占据诸地,想要裂土封王的乱臣贼子,这么大个城,不应该没有主人才是。
    明雾一打听,沉默了。
    这座城市曾经竟然在周衍的治下,算是周衍造反时的大本营之一。
    “陛下,看到没,别人这份工作做得比你好,惭愧不?”他玩笑似地说起。
    东离忧面不改色,“原来,在明兄心中,皇帝不过是份工作,一个职业。”
    他想了想,又笑了,“难怪明兄从未敬畏于我,原是如此。”
    明雾:“……”
    怎么回事,他在批判他欸,这人就注意到自己把皇帝当成一个职业?
    他觉得东离忧有点怪的,怎么不关注他说的话,反而关注他本人来了?
    东离忧走在街上,黑伞遮住阳光,为他投下一片阴影,让他的眉眼显得更加清晰。
    至于明雾刚刚说的话?
    那算什么,又不是他一个人说,那么多人都说,他听了吗?他生气了吗?他后悔了吗?
    东离忧是个极难改变的人,他人难以对他造成影响。
    “老板,来两个面人。”明雾来到一个捏面人的老人摊子前。
    “好嘞,一个人小郎君这样的,另一个面人呢?”
    “要一样的,不过衣服要换一下,表情要换一下,衣服要白色,勾勒一点金纹,表情要笑的,笑得坏一点。”
    东离忧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嘴唇,笑道:“原来我在明兄眼中,就是这般的人。”
    他笑起来很坏吗?明明他长得那么好,笑起来也一定很好看。
    然而这人就只想得到坏。
    大庭广众之下,明雾全当没听见,身边没有这么一个鬼。
    东离忧有些不爽。
    自己只能和明雾交流,只有明雾能看得到他,可明雾却还能被很多人看到,交流,不公平。
    然而这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无能为力的不公平。
    老人手艺熟能生巧,很快,一个活灵活现还不失灵动的明雾就做好了,明雾拿在手中,甚至有些不敢下口咬,毕竟真的很可爱。
    没多久,另一个穿着白衣,嘴角噙着笑意的东离忧问做好了,只是这个面人是老人看着明雾做的,上面多少带着明雾的风采,竟有些像是明雾和东离忧的混合体。
    明雾拿着两个面人,在手中对比了一番,最后笑眯眯地对东离忧道:“既然陛下不喜这面人,那便将它便宜了我吧。”两个都给他。
    好想咬一口东离忧啊,咬不到他本人,还不能咬他的面人吗?
    东离忧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明兄倒是挺贪心。”
    “我一向胆子大。”明雾一点也不畏惧他,张口便要去咬“东离忧”的头。
    东离忧也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伸手去抢,一个面人无所谓,但此时此刻,明摆着明雾是想要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他若是当真任由他得逞,今后这人恐怕会胆子越来越大,届时,这个家哪里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既然确定要和此人长期捆绑,该争的自然也是要争一争的。
    他伸手本是下意识的动作,然而当他的手去拿面人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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