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想着这几日倒春寒,夜风冻人,她若刚好碰上方停归回府,就给他披上,谁知最后竟靠着那紫藤花架睡着了……
    印象中,还是他抱自己回来的。
    那怀抱,那温度,纵使过了三年,她依旧记忆犹新……
    林嬛搭在氅衣上的纤指微微蜷了蜷。
    “姑娘醒了?”
    夏安探头往屋里瞧了眼,欢喜地叫出声,挥手招呼春祺进屋,一道伺候林嬛梳洗。
    暧昧的目光纵横交织过来,闹得林嬛颇为不自在,“你们俩看什么呢?”
    “自然是看咱们家娇俏可人的小美人,是如何勾得人堂堂镇北大将军魂不守舍,竟心甘情愿寒露立中宵,在院子里守了一整夜。”春祺打趣地眨了眨眼。
    林嬛一愣,明白她在调侃什么,面颊倏地烧红,嗔瞪道:“瞎说八道什么呢!”
    “哪里瞎说了?奴婢可都亲眼瞧见的。”
    夏安撞了下她的肩,嬉笑附和:“王爷一直在院子里守着,鬓角眉梢都结了层薄霜,要不是奴婢出门打水撞见,他怕是能一直守到姑娘睡醒。哦,对了!还有这个。”
    低头翻了翻袖口,她摸出一枚簇新的花笺递去。
    上好的澄心堂熟罗宣,纸间还隐约浮着极淡的桃花雨落之景,底端还缀了一串杏红流苏,微风过处,桃香浅浅,正是京中一等一的风雅之地听雪阁特有的桃花笺。
    “这是方才宁将军奉王爷之名送来的,说是今晚听雪阁的祈江宴开席,王爷在顶楼订了雅间,姑娘若是不嫌,可一道过去赴宴。”
    林嬛心间微微一漾。
    这话听起来稀松平常,仿佛只是随口询问一个约会,可知晓那听雪阁规矩的人,都知道这花笺究竟有多么难入手。
    且不说这祈江宴一月仅开一次,十分难得,光是那宴会的名额,就非寻常人能轻易获得。除非是阁主亲自送出的花笺,否则纵是一掷千金,权势滔天,也休想迈入听雪阁的大门。
    譬如那位浔阳长公主,就被拒绝了不下十回,至今都只能在门口听个响儿。
    而方停归刚从北境回来,先前在帝京也无甚背景,能弄来这样的桃花笺,其中辛苦,光是想象,林嬛心里便不自觉灌满酸涩。
    这个祈江宴,她从前也曾期盼过。奈何实在摸不透那位阁主的脾气,一直等到永安侯府覆灭,她都没能等来邀帖。
    那时她还曾跟方停归抱怨过,说是不是因为自己当真是个灾星,才不得那位阁主待见。
    原只是一句玩笑话,居然真叫他当真了。
    还记到了现在……
    林嬛心尖轻轻牵扯,觑着那雅致的桃花笺,想接,又不敢,唯恐又像这几日在府中枯等一样,只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春祺抿唇一笑,替她接过花笺,塞到她手中。
    “王爷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奴婢不清楚,但能在如此风口浪尖,还对姑娘施以援手,光是这份心,就比外头许多人高出好多筹。姑娘纵是还有顾虑,去一次又有何妨?就算最后不能如愿,能赴一次祈江宴,也不虚此行了,不是吗?”
    林嬛抿了抿唇,觑着纸上干练遒劲的笔墨,终是捏紧了桃花笺。
    *
    祈江宴要到晚间戌时才正式开始。
    眼下才刚申时,林嬛就已经钻进屋子里,挑选衣裳。宽阔的拔步床叫她摆了个满当,她仍旧愁着眉梢,直叹自己没衣裳穿。
    春祺和夏安相视一笑。
    自从侯府垮台,死亡的阴云就一直笼罩在她们头顶,挥之不去。
    姑娘虽一直言笑从容,仿佛并没有叫这些事搅乱本心,可人心都是肉做的,谁又能做到完全不在意?总是这般强撑,铁人也会撑不住,她们难免担心。
    而今见她能由衷露出如此小女儿情状,比过去在侯府时还要明媚自然,她们自是开心非常,一个帮她梳头,一个给她画桃花妆,挑了件蕊红绣花襦裙配薄纱披帛,明艳又不失温婉。
    便是她们瞧惯了自家姑娘的美貌,此时心头也抑制不住荡漾了番。
    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主仆三人也不耽搁,相携出门而去。
    才到门口,就见外头传来一阵骚乱。
    几个王府膀大腰圆的家丁抱臂围在阶下,将来人堵得严严实实。
    林嬛站在门内,都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只听得尖锐的嗓音从缝隙中艰难钻出,狼狈却仍坚持着不肯走,语气和声调都甚是耳熟。
    正是一枕春的那位老鸨,红姑。
    林嬛眉心顿时拧成疙瘩,想也不想便拉着春祺和夏安,转身往旁边的马车疾步走去。
    红姑也正好瞧见了她,跟猫见着耗子似的,两眼锃光瓦亮,“林姑娘留步,我有要事寻你相商。”
    林嬛不停,步子动得越发快。
    几个家丁也动起来,架着红姑就要往巷子外头扔。
    红姑冒着被方停归打死的危险,在王府门外蹲守了这许多天,好不容易熬到林嬛出门,如何肯就这样轻易放弃?
    当即扯起嗓门大喊:“林姑娘不肯见我,难道连那位将你调来一枕春的大人也不肯见了吗?”
    林嬛脚下登时一顿。
    红姑牵起一个得逞的笑,抖抖胳膊,甩开身旁的家丁,边理衣裳,边扭着腰朝林嬛过去。上下打量了眼她今日的打扮,哼声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件,塞到她手中。
    ——通体碧翠的玉佩,上嵌兰纹,雕工虽算不得精美,却拙朴可喜。
    此刻却叫血水浸透!
    正是林嬛亡母的遗物,林父从不离身的心头至宝!
    林嬛立时瞪圆了眼。
    红姑却笑,绕着耳边的碎发慢慢悠悠道:“京郊芷宫行苑,有人在等你。你父兄的性命,可都攥在你手上。”
    第15章
    又是一场鸿门宴。
    而且比上次更加棘手,更加麻烦,也更加不容拒绝。
    偏偏还是在这么个节骨眼,方停归进宫伴驾,日落之前回不来,她身边也没个可以商量的人,只能自己想办法。
    也或许,那人就是知道方停归眼下不在府中,才会派红姑来找她的吧?
    呵。
    可真是用心良苦。
    林嬛冷声哼笑,觑了眼远处听雪阁的白鹤入云的金顶,眼底浮起一层无奈,挥手招来春祺,耳语两声,便冷眼睨向红姑,道:“走吧,前面带路。”
    *
    芷宫行苑乃是天家在皇城外的一座行宫,位于京郊小晏山。因着整座行宫都围绕山顶一片芷湖而建,冬暖夏凉,风景绝佳,一年四季都不乏娇妍色彩。
    林嬛抵达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内侍低眉垂首,立在那等候。
    瞧见她过来,那内侍也不说话,伸手比了个“请”,就径直转身,领着她往行宫里头去。
    天家重威仪,行宫自然也建得庄重肃穆,墙要刷成朱红,砌得老高,飞檐翘角也要雕琢得恢宏大气,行人走在其中,不自觉便会被这巍巍皇权压矮一头。
    然过了三重防风墙,景致却豁然开朗。
    高墙拆了,侍卫也撤了。
    宽阔庭院中,只余一株数丈高的梧桐参天而立,根部弯曲盘绕,枝节横生交叉,树冠苍劲。
    枝头隐约有房舍点缀其中,高低错落,叫碧叶琼花一盖,便似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款款迎接客人,妖娆而神秘。树下还建有同等木质的台阶,围绕树干盘旋而上。
    身着彩色绫罗的娇俏少女,扯了树上的一根垂枝,“嗖”地从树上跳下来,荡到另一处屋舍前,以足叩门,笑如银铃,肆意坦荡。
    一眼望去,只觉天蓝如水,草碧赛玉,衣袂翻飞间,人似化作蝴蝶,潋滟翩跹,好生灵动。
    巨树东侧不远处则卧着一片镜湖,碧波粼粼,状似如意,画舫悠悠横在水上,隐约有丝竹声从舫上传来。
    林嬛生于帝京富贵地,长于勋贵锦绣中,人世间大多繁华盛象,她都已见识过,早已生不出多少震撼。
    然眼下,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呆愣在原地,半天不知所措,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入了商纣王的酒池肉林。
    内侍催了两声,她才将将醒神,颔首快步跟上,进了画舫。
    相较于行宫外围的庄严,和内庭的奔放,这艘画舫就显得质朴许多。
    里头没有奢华的器具,也没有靡费的摆件,一应木质家具也都上了年头,看着有些老旧,莫说与这座皇家行宫极不相称,便是放在寻常勋贵人家的宅邸中,也颇为跌份儿。
    然画舫的主人却半点不以为意,犹自坐在画舫中央的桃木方桌旁,老神在在地煮他的茶。
    雪白的一身衣裳,通身不饰,只有右手拇指上戴着一只银白色的扳指。微风送来湖光山色,那点银白也在斑驳的湖光中闪烁着素淡的微光,衬得他整个人有种水墨般雅致深远的况味。
    是当朝二皇子,李景焕。
    亦是如今唯一能和太子博一博那至尊之位的皇子。
    林嬛挑了下眉,却也没显出多少讶色。
    “林姑娘这般平静,可是早有预料?”李景焕提壶倒了一盏温茶,含笑推到林嬛面前。
    林嬛没接,只勾着嘴角哂笑:“都到这芷宫行苑来了,还能是谁呢?”
    谁人不知,这座芷宫行苑,本就是昔日二皇子的生母祥嫔的住处。祥嫔亡故后,才空置下来,无人问津,直到李景焕同陛下提起,才将这处行宫收入麾下,成了他自己闲居时的别院。
    除了他,无人能入其门,也根本没打算进去。
    方才红姑提到这座行宫的时候,林嬛就已经猜到,是谁在等她。是以这会子见到真人,她也没多意外。
    甚至可以说,刺客之案发生以后,她就已经隐隐有所觉察。
    毕竟宋廷钰的堂妹,就是李景焕的侧妃;而宋廷钰的父亲,而今就在二皇子麾下做事,两家可谓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能如此熟悉裕园地形布置的,除了宋家人,也就只有他。
    至于他为何要杀方停归……
    “看来那桩军饷案,也与殿下脱不了干系。”林嬛睨着他,眸光愈渐森寒,“私自更换前线粮草,毁去兵甲武器之人,应当就是殿下吧?”
    一阵风乱,吹得梧桐满枝“簌簌”摇颤,画舫也跟着翕动,在湖面荡起一圈圈粗粗细细的涟漪。
    李景焕扬了扬眉,没肯定,也没否认,只含笑晏晏地说:“过慧易折,林姑娘就不怕自己知道太多,活不过今天?”
    林嬛也笑,“依殿下的手段,我若是不慧,岂不是早就已经见不到现在的太阳?”
    李景焕“噗嗤”笑出了声,支着头,兴味地觑着林嬛,没有说话,许久,才重新开口,却是扫了眼宫人手里的漆盘,另起话头问:“林姑娘可想吃糖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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