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学名活这么些年,从未对谁生出过愧疚之心,唯独面前半路归家的小孙女,江学名是真的对她又愧疚又心疼,她本该是江家所有人的掌上明珠,从出生就拥有天之骄女一般优渥的生活。
    可就因为宋白敏的歹意,祝诚济的默许,她的人生轻易被旁人顶替。
    即使后来归家,江昭意也从未享受一点儿父母的爱,她像个游离在外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顶替她人生、身份的江枝意享受着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冗长缄默,让江昭意一颗心慢慢沉入谷底,她知道阿公为了江家颜面,什么都可以舍弃,而这些丑闻一旦揭露,肯定会影响祥汇股价。
    所以,她不确定江学名内心那杆秤是偏向谁的。
    “阿霁,报警,顺便联系律师。”江学名开口,语气严肃。
    江昭意骤然抬眸,错愕看着江学名,张了张嘴,只能缓慢发出一个单音节:“阿……公……”
    “跟讨回你受委屈的利息相比,祥汇、江家都不算什么。”江学名起身,抬手摸了摸江昭意发顶,慈爱的嗓音像在安抚小朋友,“这些年,让我们阿昭受委屈了。”
    江昭意看着面前的老人,他的背已经佝偻,两鬓白发越来越多,阿公是真的老了。
    “不委屈的。”江昭意眼睫一颤,眼泪缓缓落下。
    江学名摸了摸她发顶,出声让江霁风送她回西溪花间,江昭意乖巧告别离开,她知道阿公此举是为她好,不想让她掺和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江霁风本来是要送江昭意回西溪花间,兄妹两人才到车库,江昭意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江霁风说:“哥,你不用送我回去,我想去一趟栖塘。”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想去一趟栖塘。
    “好。”江霁风点头,目送江昭意高挑身影走进停车场。
    那抹纤瘦背影快要消失成点,江霁风出声唤她:“阿昭——!”
    江昭意转头看过来,午后阳光照进来,恰好落在她脚下,她站在光里,笑着弯起双眼,脆生生地应道:“怎么了,哥?“
    这场景太过熟悉,江霁风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午后,同样的阳光,同样笑盈盈的少女,弯起眼睛,笑容害羞又娇俏:“哥哥好,我是江昭意。”
    江霁风心一动,脱口而出:“阿昭,开车小心。”
    他不是什么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对这个妹妹也从来都是行动上的关心大于说的,但无论是亲人还是爱人,说出口的爱,远比沉默的爱更让人心动。
    江昭意轻声应了好,挥手和江霁风告别,逆光离开。
    目送江昭意远去,江霁风才转身回去,然后让祥汇律师团队收集证据起诉祝诚济和宋白敏两人,并向外公开江昭意和江枝意身世,宣布江家、祥汇与江枝意无任何关系。
    而宋白敏和祝诚济因拐卖儿童获罪,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处理完这一切事宜后,江霁风给裴延发消息:【去栖塘找阿昭。】
    裴延看见这条消息时,正好结束了《璀璨之星》新一期的录制,再看网上铺天盖地的“江家真假千金”一事,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给江昭意打电话。
    忙音响过几声后,江昭意才接通电话,裴延开门见山地问:“你在哪?”
    “阿延,下雨了。”江昭意看着从青瓦滴落的雨珠,语气委屈,“我没带伞。”
    裴延把车速提到极致,黑色大g像一支利箭划过茫茫夜色,他打着方向盘,眼睛看着窗外,开口哄她的语气很温柔:“那你乖乖待在那,等我来接你回家。”
    “好。”江昭意轻声应道。
    第六十一章
    挂断电话, 江昭意撑脸看着外面走神,天际一色的暗,细雨落在渡口停靠的乌篷船上, 发出“滴答——滴答——”的清脆声。
    江昭意来栖塘后, 第一时间就打车去了饺子店, 可当出租车抵达,她又生了怯意,没有勇气进去, 只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看着正忙碌的胡雅夫妻俩。
    司机师傅见她久不下车,操着一口地道的杭市话问:“你不下去吗?”
    江昭意笑着摇头, 问师傅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师傅给她热情推荐了一家面馆, 二话不说载着她去了面馆吃面。
    面馆就开在顺宁街街尾,往前走几步就是左岸小区,江昭意付了钱下车。
    店面装修很小, 但很是热闹, 几乎坐满了人,老板娘正站在门口招呼客人, 见江昭意进店来, 一脸热情地问:“要吃什么吗?”
    江昭意没想到这家面馆开了这么多年还没关,她回忆了下, 距离她上次来吃面已经过去了快十年。江昭意看了眼墙上贴着的菜单, 和老板娘说:“小碗牛肉面。”
    老板娘诶了一声,笑眯眯地给江昭意安排了座位, 又高声吩咐店员煮份小碗牛肉面。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凛风拍打窗户发出刺耳声响, 惊得江昭意快速回神,她动筷要吃面,发现碗里的面已经凉成一坨,索性放下了筷子。
    老板娘送走店里最后一个客人,转头见江昭意还坐在原地,以为她是没带伞不能离开,热心肠开口:“姑娘,我这有多的伞,借你一把,你快回去吧,天不早了。”
    “谢谢,不用。”江昭意笑着拒绝。
    老板娘问:“你在等人吗?”
    “对,”江昭意点头,下意识看向外面,一片茫茫夜色,看不见尽头,她收回视线,继续说,“等我男朋友来接我回家。”
    老板娘笑笑,说了句年轻真好,端着碗筷进了后厨。
    一个小时后,一辆黑色大g打着双闪从缥缈雨雾里驶来,然后停靠在面馆外。
    正和老板娘聊天的江昭意不约而同抬头看去,雾霭茫茫的夜色里,车门从里打开,先映入视野的是握着雨伞的手,修长、白皙,宛如上好白玉扇骨。
    黑色巨大伞面从下往上打开,裴延撑伞下车,路灯描摹出他料峭又冷峻的身影,光影拉长,慢慢落入江昭意眸底。
    连绵不断的黑暗在裴延身后掩藏,他撑伞从光里走来,细碎雨雾缥缈,他站在细雨蒙蒙的夜色里,是这夏夜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不断吸引人靠近。
    随着裴延走近,光也越来越亮,江昭意看清他的轮廓、五官,然后像有感似的,直直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
    裴延撑伞站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雨水顺着伞面淅淅沥沥地落下,他看着坐在店里的江昭意,朝她伸出手,眸色满是温柔:“昭昭,我来接你回家。”
    江昭意心加速跳动,她牵住裴延的手,站在他身侧,仰头看着他问:“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申城距离栖塘还是有段距离,裴延即使开车再快,也不可能在短短两小时内就抵达栖塘。
    裴延修长指节穿过江昭意指缝,和她十指相扣,垂下眼皮,看着面前小姑娘说:“刚好在青芜录综艺,给你打完电话就开车过来了。”
    他语气风轻云淡,但江昭意知道青芜距离栖塘也不算近,雨天路滑,裴延却能在短短几小时内出现在她面前。
    盯着裴延轮廓流畅的侧脸,江昭意鼻尖微酸,只觉一颗心被泡得又酸又涨,裴延这人总是这样,明明为她付出了许多,到了他嘴里也只是轻描淡写两三句。
    少年人不善言辞,总将一腔热意藏于心底。
    幸好幸好。
    她还是眼尖地发现了。
    从裴延出现时,江昭意就发现老板娘一直盯着他瞧,她起先以为是老板娘认出了裴延。
    等结账走人,老板娘忽然开口:“先生,你还记得不?就零八年你来我面馆吃过面的,我刚就觉得你眼熟,没想到真是你。”
    倒不是老板娘记性好,主要是栖塘镇小,基本上都是熟人熟脸,裴延那张脸又生得过分好看,所以哪怕时隔多年,老板娘还记得他。
    江昭意惊讶转眸看着裴延,裴延挑挑眉,散漫眼神里透露着“没办法,长太帅了”七个字,江昭意默默抿唇不语。
    “记得,”裴延开口,语气谦逊有礼,“您家面馆味道不错,这些年一直没机会来吃,下次有机会再来。”
    老板娘笑呵呵说好,目送两人相携离去。
    坐上车后,裴延倾身给江昭意系好安全带,一抬眼皮对上这姑娘疑惑目光,他往座椅一靠,牵过她的手把玩,语调懒洋洋的:“问吧。”
    江昭意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栖塘?”
    “零八年,国庆前后。”裴延回答,一双黑眸直勾勾盯着江昭意。
    江昭意回忆了下这个时间段,正是她从平京跑回栖塘,来寻养父母一家未果,最后被裴珩找回去了。她脑海飞快掠过一个模糊片段——
    凌晨街道萧瑟,只有路灯静静矗立在黑暗之中,她吃面时无意抬眸,看见停在对街的出租车,漆黑车窗印出一个挺拔的身影。
    彼时江昭意完全不在意,如今想来,出租车里的男生是裴延。
    江昭意只觉有只无形的大手重重用力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过来气,连心脏都开始泛疼了,连着深呼吸好几次,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裴延,一字一顿问:
    “你当时…为什么不下车?”
    裴延抬手抚上江昭意脸侧,用指腹温柔揩去她眼角晶莹,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我觉得你讨厌我。”
    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心高气傲的性格,虽然觊觎月亮,渴望月亮,但又害怕被讨厌,所以选择默默陪伴。
    那时裴延和裴珩关系正降至冰点,让兄弟两人破冰的契机是江昭意离家出走,裴延第一次跟裴珩低头,请求他陪同一起去杭市找江昭意。
    有时候,也不怪裴延讨厌裴珩。他这个哥哥,一双眼睛看透许多,只一语就道出他心中所想:“你喜欢江昭意。”
    裴延撩起眼皮,直视裴珩眼睛,语气坦荡:“是,我喜欢她。”
    裴珩印象里的裴延桀骜恣肆,游戏人间,他向来把感情视作玩笑,从不为谁停留,像是一阵自由的风,来去随意,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裴珩听他说,他喜欢江昭意。
    可是……裴珩垂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紧,他也喜欢那个姑娘,而且是他先遇见她的。
    裴延有时候觉得老天就是爱捉弄他玩儿,他厌恶裴珩还来不及,偏偏两人还有什么心灵感应,比如此刻,他能敏锐察觉裴珩心情低落。
    “喂,去不去?”裴延啧了声,语调听起来略显烦躁。
    裴珩快速整理情绪,开口:“我陪你去,但…阿延——对不起。”
    裴珩这句“对不起”,彼此都知道什么意思,他知道裴延喜欢江昭意,可他还是想争一争,哪怕没有结果。
    “裴珩,”裴延眼皮垂下,脸上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嗓音低缓,“这一次,是我比你先遇见她——”
    裴珩抬目,眼中满是惊讶,裴延挑眉,语气很淡:“是我先来的,你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三个字?”
    撂下这句话,裴延迈步离开,裴珩紧跟上他,两人乘飞机抵达杭市,又转大巴去了栖塘。
    等出租车抵达左岸小区楼下,裴珩看着坐在楼梯口哭泣的江昭意,女孩双手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肩膀不停抖动,像被人遗弃的猫咪。
    裴珩看见裴延目光一直紧跟江昭意,斟酌开口问:“你不下车吗?”
    裴延冷然勾回眼,合上眸子,语气淡淡:“不了,她不想看见我。”
    然后,裴延坐在车里,看着裴珩下车去安慰江昭意,带她一起去吃面,两人相谈甚欢,而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露出那样甜甜的笑容。
    江昭意仰头看着裴延,她的视线已经被水雾模糊,但能借着虚弱的光线瞧清他的脸,裴延眼睫细密又长,怎么也遮不住那眸底的深情与温柔。
    “不讨厌,”江昭意说,看着裴延眼睛,“是很喜欢很喜欢你。”
    她在心底补充,从情窦初开就喜欢你了。
    豆大的雨珠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清脆响声,又被雨刷器无情扫落,风拍打着车窗,一切都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安静。
    裴延缓缓垂眸打量面前的姑娘,从她亮晶晶的眼,到微翘的秀鼻,炽热视线一点点落在她的唇上,喉结不自觉滚动:“江昭。”
    “嗯?”小姑娘抬眼看他,清澈杏眼一片懵懂。
    裴延松开江昭意的手,修长指节攀上她纤瘦的颈,粗粝指腹在后颈那块薄嫩肌肤摩挲,不知不觉间,两人的距离就只差一点儿了。
    近到江昭意一抬眼就能看清裴延根根分明的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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