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学出身的官员在这方面完全不占优势,不是官学不团结,而是官学出来的人还没有爬上特别高的位置。现在朝中的中坚力量还是廉深这一辈。新老官员间的冲突在所难免,只是谁也没想到会被一场会试结果激发出来。
    从皇帝和连亭等人的角度来说,他们其实是很满意于举子们这种放下书院出身,眼里只认皇帝的新风气的。
    可现在的问题就是,看起来是北方的官学占了便宜,而南方正在赋税改革的关键期,皇帝不能也不可以因为个人喜好就出面拉偏架。
    皇宫门口聚集的举子也是越来越多,皇帝必须尽快给一个足够服众的回应。连亭就是那个替皇帝解决问题的人。
    “大宝呢?”连大人问儿子。
    闻兰因已经带着之前被他藏起来的詹家兄弟过来了,别问他怎么知道连亭要詹大詹二,他也不知道啊,他只是想带着几人来替絮果解决问题,没想到正好对上了连大伴的需求。
    闻兰因最近看话本的口味,转向了“给你五百两,离开我儿子”,为避免絮果出现这种忠孝难两全的困扰,闻兰因准备提前走位。不管他和絮果能不能成吧,他都想先改观连大人对他的印象。目前来说,应该挺成功的。
    连亭找詹家兄弟的灵感来自不苦这张天地癞子牌。他表示,现在不是只有私的学举子在表达不满嘛,既然没办法退,不如索性添把火——难道官学对这个结果就满意了吗?
    私学觉得榜单有问题?
    官学也觉得有问题啊。
    别说什么官学举子是既得利益者,这么明晃晃地都是官学举子的榜单,傻子都能看出来有问题。整个官学举子的官员生涯还没开始呢,就先顶了一层作弊疑云,最后到底对谁更有利,可不好说。
    尤其是詹家兄弟,他们碾压的实力明明是有目共睹的,从小到大一路自己考上来的真才实学,经过这么一闹,倒显得詹大的会元是靠什么关系运作出来的了。
    要论不满,詹大不应该最不满的那个吗?
    哪怕詹大能接受,他铁骨铮铮的御史爹也不能。
    于是,在连亭的“点拨”下,这一科里最有名、也最具辨识度的詹家双生子,就这样带着愿意和他们一起的官学举子,也去了皇宫门口静坐,请求陛下对此次的会试结果严查。
    私学举子一开始看到官学举子来的时候,还以为他们追到皇城前面要打架,等看到他们静坐下来跟着一起请皇帝彻查会试的举动后,一时间脑子都有点懵。
    不是,你们到底哪头的啊?
    詹大表示,他们不是哪头的,他们只是来站真理与正义的!
    詹二则替他哥开口,谁会希望自己头悬梁、锥刺股,读了十年寒窗才好不容易考出来的成绩,被这样满城风雨的质疑啊?
    东厂安排好的番子见气氛差不多了,混在人群里开始跟着起哄:与其考虑为什么会出现舞弊,不如先想想是怎么舞弊的,为什么能如此精准的只录取官学举子,而把整个私学举子一网打尽。
    “对啊,”现场有举子一拍大腿,他也很是费解,“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大家也没空闹事了,更想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怎样才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也就终于有举子弱弱的发了声:“有人之前就和我说,是官制纸出了问题。”闹事自然不可能是一点就着,总要有个前因后果的铺垫,只不过这个流言之前只在举子中小范围地传播,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重视。
    “我也听过。”有人呼应。
    但最奇怪的是,听过这个说法的人,南北都有,官学私学谁也没放过。而因为去年二梅探案录中洗女案的大火,大家还真的挺信纸制作弊这个说法的,传的有鼻子有眼。
    舆论的风向就这样一点点得到了转变,这不是一场南北之争,也不是私学官学的对立,而是景明三年春闱这一科集体举子对会试结果的质疑。他们勇于挑战权威,反对地域歧视,只希望能够拥有一场公正公平、各凭本事的考试。
    一场即将闹起来的矛盾,赶在火焰起来之前,总算是紧赶慢赶的被掐灭了。
    皇帝那边在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给出了朝臣们紧急商量后的解决方案:正式下诏,组建了由数名都察院御史、礼部官员以及知名大儒构成的全新审卷官团,对会试的所有考卷进行复核。与此同时,东厂、锦衣卫以及刑部三方也联合展开了对此前所有主考官的调查,尽显朝廷对此事的重视。
    杨尽忠在听说出了这种事后,已经恨不能开心的喊一句“苍天助我”,朝廷越乱,陛下就会越需要他。
    想来皇帝此时正在焦头烂额,杨尽忠也就没着急去催皇帝对他们的教育早做决定,生怕自己去的不是时候,触怒了皇帝的反骨。
    杨尽忠对科举舞弊如此放心的原因,是因为如今的杨党根本不成气候,他觉得没谁能参与此事。
    但杨尽忠不知道的是,他弟弟那个不争气的孙子杨乐,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害怕。他称病躲在屋子里根本不敢出门,当日在放榜现场有多煽风点火,如今就被朝廷的大动作吓得有多手脚冰凉。
    杨乐在做这件事时,是怀着要拉全世界与他一起毁灭的癫狂想法的,但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反而怂了。一如他从小的性格,没什么真本事,只会靠家里,非常爱吹嘘自己的家世,因为除此之外,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当然,也是因为他没想到朝廷会重视到这种程度。他也不能确定会试到底有没有舞弊,他一开始只是想要散播科举不公的丑闻,来报复詹家兄弟。
    没想到会把天捅出一个窟窿。
    杨乐已经完全不知道这事会如何收场了。
    杨乐不知道,絮果却知道。
    他从一开始就对考试用纸有怀疑,在那天放榜现场看到杨乐后,也终于想起了杨乐遗落在他这里的私试卷子。
    絮果等人在入了国子监后,私试的卷子也要自己购买了。只不过可以选择提前交钱,由国子监统一采买,也可以自己在考试之前上交考试用纸。杨乐一向是看不上国子监统一买的纸的,他曾与人吹嘘,为了让他提前适应科举,他们家从来给他用的都是科举标准的纸张。
    絮果重新把卷子找出来一对比,果然是科举用纸,还是南方纸厂的出品。只是上面的暗纹好像有些与众不同。
    “要不要再去查查杨乐之前的乡试和院试?”絮果等了一晚上,几乎是在快天亮的时候,才等到了在外办案一天一夜都快连轴转的阿爹。事实上,连大人已经连轴转了,他回来只是为了换身朝服,好敢去上早朝。
    絮果看着阿爹眼底日渐增多的黑青,心中非常着急,总希望自己能变得更有用些,在阿爹洗漱用膳时,见缝插针的说了自己的发现。
    “你还是怀疑他作弊?”
    “我怀疑这次的事就是他挑起来的,但杨乐又没有那个智商想出这样一套缜密的操作,所以我觉得,他说的很可能就是他的真实经历。”因为真实,自然能取信于人。至于到底是不是舞弊,杨乐有没有那个能力参与,那就不好说了。
    连大人选择了相信儿子,派人顺着这条线追查了下去。
    结果,还真就查到了惊喜。
    在连亭把东厂的调查结果送到御案前的当天下午,杨乐就被突然闯入杨府的锦衣卫给拿下了。路过祖父已经变得青蝇吊客的灵堂时,他还没有那么绝望,在看到被一并准备押走的大爷爷后,他才明白了什么叫心如死灰,完了,真的完了。
    杨尽忠本来还在家中高兴,没想到连亭就这样带队从天而降。他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连亭发现了他有可能重新起复,提前在对他进行构陷。
    “你这么做,陛下知道吗?”杨尽忠威胁的很有底气。
    连亭却站在杨家的大堂上稳如泰山,他正拿帕子擦拭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嫌这里脏的意思表达的淋漓尽致:“证据确凿,铁案如山。我东厂本就有先斩后奏的权力,陛下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哪里来的证据?不知所谓,殊为可笑!”杨尽忠冷笑。
    连亭也笑了,用漫不经心的眼神带着杨尽忠一起,看向了杨乐。他没说话,意思却表达的足够明显,这不就是一个活证据?
    杨乐的举人身份确实是靠作弊来的,连亭手上这里不仅掌握了书信往来,还有杨尽忠的私印为证,以及帮忙作弊的污点人证。
    “这不可能!”杨尽忠怒目而视,本来想说侄孙莫怕,但杨乐做贼心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真的做了。杨尽忠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立刻转变口风,“老夫一生谨慎,纵使真的是我做的,也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连亭当然知道杨尽忠是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证据的。但杨尽忠把锅甩给别人甩了一辈子,大概怎么都没想到,会被他坑兄坑成习惯的弟弟临死之前搞这么一把。
    杨二是杨尽忠唯一的弟弟,生前多受兄长庇护,行事也算乖觉,虽然嚣张,却多少还知道分寸。可他做这事时已经快要死了,他不能让还没有功名的孙子无依无靠,就选择了兵行险着,打着他哥的名义帮孙子作弊。而正是因为杨尽忠不知情、也不可能同意,杨二才更需要明显的证据来表明是出自他兄长的授意,才能糊弄住旁人。
    杨尽忠从未想过有一天“老实”的弟弟会暴出这么一个天雷。
    在连亭好像在说“你不是什么都能一推二五六吗?这回可算是人证物证俱在了吧”的眼神中,杨尽忠气的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如果这就受不了,那后面……你可怎么办啊。连亭轻描淡写地表示:“杨大人还没见识过诏狱长什么样吧?没关系,咱们这就把这个人生的小缺憾弥补起来。”
    作者有话说: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出自隋朝的《从军行》。
    第122章 认错爹的第一百二十天: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国子监又放假了。
    絮果和闻兰因相约一起去吃千步廊的胡麻饼。还是那个挂着辅兴坊的小摊,还是那个十里飘香的古楼子前在大摆长龙,人气更甚以往。只是经营早餐摊的一家已经从张娘子,变成了嫁作人妇的张小娘,比起沉默老实的上一辈,张小娘两口子明显更会揽客做生意,也更加热情爱说话。
    张小娘负责掌勺,丈夫招呼客人,孩子跑前跑后帮着力所能及的忙,勤快的不得了。笑容可爱的小童既不认识絮果,也辨识不出北疆王,只会统一喊“大人,您上座”。
    张家的胡麻饼摊扩大了不少,从以前的只能带走,变成了如今支起了数张桌子。桌面一看就使用的很频繁,带着褪不去的时间痕迹,但总会被张家擦拭的干净又整洁。菜单上早点的种类也不再局限于饼子类的干粮,还新增了许多汤汤水水。闻兰因要了面,絮果要了粉,又各自要了一张二两肉的古楼子。
    在等待早餐出炉的过程中,絮果和闻兰因正听到隔壁桌的几人在绘声绘色的讲着这一次的科举舞弊案。
    一个宛如在说书:“这作弊的办法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据说每个给了钱的人,得到的都是与其他人不同暗纹的官制纸。看上去一模一样,乍一摸上去也差不多,只有叠在一起、受过训练的人才能辨出不同。你觉得是糊名,可在人家眼里,大概就和直接写了名字没区别。”
    另外一个朋友捧哏地提问:“然后买通考官?”
    “哪儿用那么费劲啊,直接买通誊抄官就行——”
    “说书”的朋友大手一挥,宛如他就在现场。誊抄官比考生提前一天入场,想要提前知道考题不难,他们是有真才实学的,现场就已经开始在做题、背题,等后面开始誊抄时,遇到作弊链上的卷子,只要根据自己的答案,为对方誊抄时润色一番即可。
    “——人家这一招多绝啊,作弊的人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卷子内容雷同而被发现,因为这答案就是他们自己的。”
    朋友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所有的誊抄官都参与了?”
    “那肯定啊。”誊抄官,说是官,其实和衙署的差役没区别,一年累死累活干到头,却连养家糊口都不容易。而只需要干了这一票,就能富裕一辈子。最重要的是,其他人都答应了,你不答应?那怕不是连誊抄官的位置都得不到。
    这样隐蔽的科举舞弊还不少,连《二梅探案录》的作者都站出来表示,洗女案的原型灵感都来自某地考童生的县试。
    也就是说,这样的作弊方式并不是杨家独创的,他们只是给杨乐联系了这个作弊路子。据絮果事后了解,这样的作弊已经形成了宛如产业链的存在,在很多偏僻的地方都是有钱人眼中公开的秘密,专门提供定制服务。像这样把四成能力的杨乐润色成六成,堪堪过了乡试最后一档的举人线,也不是没有过。
    不过,用这种作弊方式闹到京师会试还是头一次,还一下子就被抓包了。
    “真是已经致仕的杨阁老搞的事啊?他不是也是私学出身吗,这是图什么啊?”
    “那谁知道呢,但肯定是杨家授意的没跑了。你还不知道吗?杨阁老孙子的举人身份就是这么来的。那还能有假?”传闲话的人手舞足蹈道。
    听的絮果很想插一嘴,不是杨尽忠的孙子,是杨尽忠弟弟的孙子。但赶在他开口前,很了解他为人的闻兰因已经先一步止住了絮果的跃跃欲试。絮果这种和谁都能搭几句的性格,到底是跟谁学的呢?未免也太不把别人当外人了。
    闻兰因用一个问题,就把絮果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了自己身上:“连大伴呢?还在诏狱?”
    絮果点点头:“对,阿爹最近好忙啊。”诏狱里不只有杨尽忠,还有这次因为参与会试舞弊而落马的主考官们。他们与杨家没关系,只是使用了同一种作弊手法而已。只不过杨家是把杨乐运作上去,而他们是反运作,都不需要改誊抄的卷子,只需要把所有用南纸的私学举子卡下去就行。
    礼部为此很是落马了一批官员,叶之初的阿爹叶侍郎反倒因为当初主动上书避嫌的举动,而躲过一劫。
    至于这些官员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就还有待东厂和锦衣卫去拷问了。
    絮果对此不是很好奇,朝堂之事,永远有斗争,永远有博弈,也永远有人在你搞我、我搞你。絮果更在乎的是背锅的杨尽忠。
    杨老头快憋屈死了,这事他真的没参与,但却越来越有一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没有人相信,他的私印只会用来干“帮自己弟弟孙子作弊”这种小事,这不符合杨尽忠的行事风格。他也确实没有做,真的是他弟弟做的。可惜,已经没有人相信了。
    各地言官纷纷上书要求严查,这背后肯定有事!
    杨尽忠莫名其妙就变成了礼部科举舞弊案的幕后主使,所有舞弊案官员的头儿。即便这些官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上线。
    全世界大概只有连亭知道杨尽忠有多冤枉。但那又怎么样呢?连亭反正是不会给杨尽忠伸冤的。他连亭从来都不是个什么好人,杨大人不会第一天才知道吧?
    破笔殷勤的给自家掌印搬了把太师椅,让他坐到了与杨尽忠一栏之隔的对面。
    然后,破笔就带着人一起退了下去,给足了二人谈话的空间。
    “你又要如何?”短短数日,杨尽忠已经快要把诏狱所有的大刑都领略个遍了,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折磨中,再难保持体面。他就这样趴伏在草席上,眼神愤恨的看着眼前的连亭。
    每一个来审问他的人都在问,说不说,说不说,但他能说什么呢?那种憋屈比杀了杨尽忠还要让他难受。但杨尽忠最终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因为他还有希望,他觉得连亭也就敢变着花样折磨他,是不敢真的杀了他的。
    因为皇帝需要他。
    “需要你什么?不会是你交给年娘子保管的那些证据吧?”连亭等了这么多天,终于等到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刻,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杨尽忠,不愿意错过杨尽忠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
    是的,有关先帝的犯罪证据,都被杨尽忠藏在了化名交给年娘子保管的财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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