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云夫人。”
    蔡婳恭敬地对她行礼,云夫人连忙把她扶起来道:“别这么客气,其实依我想法,都想认你做个干女儿呢,可惜我的名声,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
    蔡婳微笑听着,点头道谢,她当然知道云夫人是客气话,但仍然觉得很感激。
    为她愿意维护一个孤女的脆弱自尊,为她也为自己的事忙到了亥时。
    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除了这份感激。
    这样的深夜,卿云都撑不住去睡了,何况娴月,蔡婳知道凌霜一定会等自己,只是因为无聊捱不住,现在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她怕凌霜还得过去一趟,跟贺家的丫鬟道:“麻烦姐姐去告诉三小姐,就说我先回去了,让她也早些睡觉。”
    她又跟黄娘子告了辞,黄娘子亲自送她上了轿子,知道她是一定要回去过夜的——娄大奶奶拿捏她已成了习惯,蔡婳一晚上没回来过夜,她能宣扬得满京中知道。
    轿子在走,蔡婳却累极了,靠在轿壁上闭目休息,却听见丫鬟小玉低声叫:“小姐。”
    “怎么了?”她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了。
    “赵家的轿子。”小玉提醒道。
    “是赵修吧?他也回去这么晚?”蔡婳本能地道。
    小玉没说话,蔡婳这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是赵擎。
    等待得太久,她已经忘了该如何反应了,是该惊喜吗?
    可惜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在深夜的长街见面了,为什么总是这样四下无人的深夜呢?是因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吗?
    三十九岁的赵大人,御前的权臣,像花信宴上的年轻王孙一样追逐着闺阁小姐,是该避人的,他的面子重要。
    但十九岁的,花信宴都结束了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提亲哪怕追求的、被满京人都视为嫁不出去,以至于要出动娄家三个小姐,一起来为她筹划做媒的孤女蔡婳蔡小姐,是不是也需要一点面子呢。
    也许是太困了,她连委屈也没有力气委屈了,只是平静地道:“打起轿帘吧。”
    “小姐?”
    小玉惊讶地道,她虽然不很聪明,也知道这是极不合规矩的事,这么多小姐里,只有娄三小姐才能做出这样的事,而如果一件事只有娄三小姐会做的话,那多半是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但她到底胆小,蔡婳“嗯?”了一声,她就乖乖把帘子打起来了。
    其实蔡婳也没到自暴自弃的程度,她只是忽然明白凌霜的勇气从何而来了。
    原来人在极有精力和极疲倦的时候,都会选择最直接的方式。
    前者是自信自己有能力应对一切的后续,后者则是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不管来的是什么,自己都没有力气应对了。
    这样想想,到底赵大人的权术技高一筹。
    闺阁小姐都如此洒脱,赵大人自然不好不奉陪,那边也道:“都退下去吧。”
    许多天没听见他声音,都有种陌生感,蔡婳坐在轿中,看着这丰神俊朗的中年人朝自己走过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最初是怎么开始的来着,大概是她见娴月如鱼得水,也开始相信这世上只有买亏,没有卖亏的道理,决定下水一试,没想到这世上除了亏和赚还有第三种情况,就是被人猜中你心里的价格,如同被勾住嘴唇的鱼,进退两难,耗到了如今。
    而这局棋的赢家就站在她轿子外,安静地看着她。
    “蔡小姐别来无恙。”他这样问候道。
    “托赵大人的洪福。”蔡婳平静答道。
    赵擎立刻笑了。
    “蔡小姐还在等我的解释?”他问道。
    蔡婳当然知道自己等不到他的剖白,像贺大人那样自己半跪下来,仰视着的表白,自然也不可能会有,也不可能像秦翊,哪怕是在老太妃面前,也能一字不改地说出他对凌霜的支持,甚至都不可能像赵修,喜欢谁就坦荡地说出来……
    他是赵擎,自然只会做赵擎会做的事,他甚至不会提一句卢鸿,说一句他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的原因——因为他再不出现,蔡婳真的要去做探花郎的夫人了。虽然最后也未必做得成,但终究是有危险的。
    而蔡婳已经厌倦了这游戏。
    “我很累了,赵大人,如果你没有别的事的话,请回吧。”她这样平静地道。
    赵大人显然误会了她这句话的意思。只当她是等不及去做探花夫人了。
    “京中世家都遍请新科进士,这几日,春日宴他们也没少听。”他道。
    “知道了。”蔡婳只淡淡道。
    赵大人的唇终于抿紧了。
    对于他位高权重的大人来说,这就是难得的展现情绪了,要是蔡婳是他听宣处的下属,或是六部官员的话,这时候就该主动告罪了。
    可惜蔡婳只是个没有官职的孤女,要是凌霜这时候在就好了,她就知道什么叫做没有绝对的好和坏了,正是因为蔡婳一无所有,所以现在才能这样淡然面对赵大人。
    而赵大人也因此更加愠怒。
    “所以不是所有人都不可以,只是我不可以?”
    “是。”
    赵擎收敛了怒意,显然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喜欢过他们吧。”蔡婳平静地回答道。
    赵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哑然的一天。
    “赵大人会觉得不公平,也是情理之中,我以后改一改就好了。”她这样告诉赵擎:“赵大人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我得赶着回家睡觉了,不然明日我姑母就要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夜宿在外的闺阁小姐了。
    不过赵大人知道了可能更高兴了,赵大人就是希望我毫无出路,最好一辈子在这等着赵大人赏赐给我一个解释,不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赵大人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退让了。
    可惜蔡婳也并不在乎这个了。
    “赵大人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不在乎了。现在我想回家了,可以请赵大人放过我吗?”
    她认真问赵擎,见他仍然站着不动,索性走下轿来,试图将他推去一边,让轿子过去,丫鬟小玉顿时吓到了,她从来只见过自家小姐躲避外男,哪里见过她还有这一面,连忙下来拉她,道:“小姐,快不要这样……”
    她正拉蔡婳,想把她拉回轿子里,被赵擎警告地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蔡婳已经从推赵擎,变成了流着眼泪用力捶打他。
    人在这时候是有点不知轻重的,小厮在旁边想要阻止,只叫了一句“爷”,被赵擎瞥了一眼,也不敢过来了。
    赵擎一直等到蔡婳打累了,动作慢了下来,才拉住她的手腕,让她平静下来。
    “我恨你!”蔡婳最后宣布道。
    “道家也可以恨人的吗?”赵擎回道。
    蔡婳的回应是直接一口咬住了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她能和凌霜成为好朋友,不是没有原因的。
    两人骨子里都有点读书人的烈性,只是凌霜更优渥些,所以也更外放些,蔡婳的烈性都深藏在骨子里,轻易逼不出来。
    赵大人也确实是敢作敢当,被咬了一口,也没缩手,只等到蔡婳消气,带着她在轿杠上坐下来。
    蔡婳像尾被拖上岸的鱼,即使气力不济,仍然狠狠瞪着他。
    赵擎无奈地笑了。
    “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我也没有处心积虑要熬过你。”他认真告诉蔡婳:“我在听宣处是做公事的,不是熬鹰的。”
    “官场手段,比熬鹰更甚。”蔡婳哪有不懂的。
    “是,只是我做官太久,自己有时候都忘了,是出于习惯性的手段,还是自己本来就想这么做了。
    今年太忙,春汛加上查盐,农桑大事,我也忘了自省了,所以有时候逼迫太过……”他见蔡婳并不买账,又道:“但归根结底,还是烟云罗那一次的事。”
    “那次不过寻常应酬,是哪个歌女我都忘了,不知怎么被你朋友凌霜看到了。到你退回烟云罗,我才想起来。”他终于向蔡婳解释:“我不是为你退回烟云罗生气,是贺云章误会了烟云罗的事,我猜了出来,拿着你的那句诗去找他解答,听宣处和捕雀处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但也不结怨,毕竟要配合的地方也多。
    果然,他看见那句诗,就明白我是送烟云罗给你,而不是娄娴月,顿时就释怀了,还认真跟我解释。
    就是那时候,我站在他旁边,看他脸上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就因为一个女子,忽然觉得很讽刺……”
    蔡婳七窍玲珑心,即使在这样痛哭后,仍然猜到他当时的想法,冷笑出声。
    “贺云章掌管捕雀处虽然才四年时间,但和我也有数次配合过,圣上的臣子里面,我只高看他一眼,心性,能力,智慧,自制,无一不是人中龙凤,我都常常产生后生可畏之感。”赵擎顿了一顿,道:“所以我看他这样不自制,才觉得后怕,心中暗自警醒。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我开始约束自己,不再像以前一样,随心所欲地对待你。”
    如果不是他最后那句话的话,蔡婳是不会有丝毫的原谅他的。
    但赵擎抿了抿唇,有些自嘲地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独操权柄二十年,也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失去的。”
    蔡婳的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少年时的匮乏,明明拥有优异的学识,无限的天资,却困在极差的开局里,一面挣扎,一面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挣扎,一面上进,一面耻于让人知道自己上进,经过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努力,终于爬上所有人都仰望的高峰。
    但骨子里,和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分,他们仍然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所以经不起一丝一毫的失去,哪怕只是一点点失去的可能性。
    他不是秦翊,也不是贺南祯,甚至也不是一掷千金为博心上人一笑的贺云章,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谈何失去。
    所以他才在茫茫人海里看见蔡婳,因为那是曾经的自己,但他的慷慨也只能支撑他到一首春日宴而已。
    他并不是不能解释,而是不敢让自己成为会解释的自己。
    他拥有的所有都来自他的权力,所以他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权力,哪怕是在感情中也一样。他用官场手段来和蔡婳谈情,终于就走到今天。
    好在赵大人并非无可救药,至少还知道悬崖勒马。
    即使是在这深夜的长街上,无人之处,他才能这样平静地跟她解释。
    “我十七岁落榜,二十岁蒙荫,户部供职,六品小官。
    两年后被圣上选中,二十二岁进的听宣处,我亡妻姓荀,是圣上赐婚,我当时不过五品,庶子,父母双亡,盲婚哑嫁,夫妻之间相敬如宾。
    我结婚当年就进了听宣处,日夜在外,第二年就治淮,生了修儿,我又治黄河,在外三年,连母亲孝期都只能夺情。
    紧接着又巡盐,她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对她知之甚少,心有愧疚,自己常年不在家,又怕修儿受委屈,所以十年未娶。”
    “花信宴,我从来没有去过,诗词不擅长,也不读,少年和青年似乎都一转眼过去了,转眼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倒也没觉得可惜过。
    隔两年会动一下续娶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时间。
    我原本只想找个人替我管家而已,没想到遇上你,比我想要的已经超过太多……”
    赵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失笑。
    “你知道凌霜那时候来痛骂我一顿,我以为她是你在花信宴上两心相许的青年,心中竟大起妒意,她骂我一番,我一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松一口气,原来她不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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