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弥才懂,沈弗峥为什么会是情绪少见的人,或许那些情绪也曾有过,但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那些不适宜的东西早就摒弃掉了。
    他甚至不会去纠结父母待他是否有真心,有时候这黑心资本家是真的很容易知足,该父慈子孝时,演好自己的角色,齿轮该转时就转一下,很简单轻省,他也不再多求。
    这样的人,心里居然还有一点温热爱意,简直像个奇迹。
    天黑时,沈弗峥过来了。
    五月的天气,医院走廊的冷光源下他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从电梯那儿径直朝钟弥走来。
    “外公醒了吗?”
    钟弥说刚醒。
    沈弗峥跟章女士打招呼,喊了一句阿姨好,在场还有不少沈家的人,连沈禾之都拎包到场,见沈弗峥来了,也说起话。
    章女士便只朝沈弗峥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
    钟弥低声说:“你爷爷刚刚来了,在里面。”
    医生说需要静养,病房里不宜人多,沈家人便退出来,外公也叫钟弥和章女士去外面等,两个老人单独说话。
    钟弥又说:“你爷爷是跟着你小姑姑一起来的。”
    沈弗峥“嗯”了一声,知道这件事。
    蒋闻先前在文化/部,跟沈弗峥的书法老师交情匪浅。
    前年去州市,盛澎曾经纳闷文化/部和书法协会举办的百年艺展,钟弥外公的名字怎么排得比孙家旁家那几位都靠前,事必有因,哪怕这人已经封笔离京,其中依旧有撇不开的人情世故。
    章老先生入院的消息一传出来,蒋闻第一时间赶来医院,而沈禾之则是第一时间奔回了沈家。
    再同沈秉林一起来医院时,她只站在沈秉林身后,旁人再虚情假意到了都会问一句老先生现在怎么样,唯她不敢说话。
    现在两个阔别二三十年没见面的老人在病房里,说什么,不知道。
    病房外头这一帮沈家人,心慌意乱,如坐针毡,真忧心的有蒋闻,其余不忧心的也装作一副惶惶关切的样子,毕竟沈老爷子已经亲自到了。
    而与章载年有着血缘的钟弥和章女士只是平静等候。
    一向情绪寡淡的沈弗峥,瞧着反而和她们更像一家人。
    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舞团里联排到下午,钟弥今天没顾得上吃中饭,这会儿肚子轻轻叫了两声,只有近旁的人听到了。
    章女士转头,视线自然地在沈弗峥身上落了一瞬,再看向钟弥,劝着说:“外公已经醒了,你们俩去附近吃个饭再来吧,就这么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钟弥本来不愿意,外公醒了,她刚刚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跟外公说上话。
    章女士拍拍她肩膀:“你待会儿饿着肚子在外公跟前,叫他知道了,又要担心你在外面不好好吃饭了。”
    钟弥这才答应。
    沈弗峥说:“那您也要吃饭,需要点什么,我安排人送来。”
    章女士冲他微笑:“我随便吃点就好了,不用太麻烦,你们去吃吧。”
    进了电梯,密闭的空间本该叫人闷窒,钟弥看着电梯的金属门,模糊不清,映着自己和沈弗峥的影子。
    忽而,她肩膀上环来一只手,头顶上方传来声音。
    “可以不用那么撑着了。”
    钟弥先是鼻翼一酸,默默地朝他转过身子,将脸埋到他肩下。
    沈弗峥收回手臂,掌心轻轻地一下下抚着钟弥单薄的背,哄着:“外公没事了,其他事,也不会有,我在呢。”
    刚刚身边有妈妈,对面有沈禾之,钟弥看见外公病容,一瞬间湿了眼睛又强行忍回去,她怕妈妈要分心来安慰她,也不想在外人,尤其是沈禾之面前露出弱态。
    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没想到早被人看透了。
    想说的话很多,这一刻却淤堵在喉,连呼吸都苦涩,钟弥往他身上蹭蹭,想汲取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电梯很快到层,有人在门口等。
    钟弥被沈弗峥牵出去,到无人处,他停下来,知道钟弥刚刚想说话但被电梯到层的声音打断,轻声问她:“在这儿说,还是去车上?”
    医院是一个与生老病死紧紧相连的地方,哪怕深夜,灯火通明处依旧见病人和医护人员进出来往,没有人的眉头是舒展的。
    凭一点路灯余辉,钟弥看向沈弗峥。
    他也皱眉,为她皱眉。
    钟弥拦腰将他抱住,侧脸低着,贴他胸前:“没什么想说的,外公没事就好了。”
    沈弗峥摸着她后颈的头发。
    他目光放远,看着大厅玻璃外急匆匆驶来的一辆救护车,这种时候,应和一句“没事就好”好像就可以了,被推下车的病人半个身子鲜血淋漓,情况比预想还糟糕,一行人朝急救室冲去。
    片刻沉默后,沈弗峥出了声。
    “跟我也不能说实话吗?就算是无理取闹也没关系,现在这里只有我,在我面前,你不用那么懂事。”
    她仿佛不能说话,只能以沉默维持坚不可摧的状态,稍有响动,那些忍下去的委屈也仿佛有了宣泄的出口。
    “我觉得,我也没做错什么,但是让外公这样担心,还让他犯病进了医院,我看到他躺在那里,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要怪谁,可是我真的好生气,如果今天外公因为来京市有什么闪失,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没有哭,泪花在眼眶里宁死不屈地打转,那神态比落泪还叫人心疼。
    沈弗峥放低声音问她,为什么会不知道怎么办?
    眼泪一落,钟弥快速去抹,没抹掉,将水迹分成两道,视线一明,好像也立时没了顾忌,咬牙切齿的模样,凶狠里又见几分稚气可爱:“因为杀人犯法!”
    沈弗峥手指擦她眼下泪痕,人倒是笑了,疏疏浅浅一抹弧,注视钟弥的眼睛被灯光映得清寂又好看,像皎皎白月映在酒碗里的影。
    连声音也似酒醇。
    “还说不知道怪谁?这不是怪得挺准的?”
    钟弥没忍住,破涕为笑。
    也习惯了,反正在这个人面前,她无论怎么装最后都会被看透,也根本装不下去。
    “我当然要怪她!要不是她,外公今天就不会来京市,也不会住院。”
    说完,钟弥也露出很讲理的苦恼表情,“可是,她也没有无中生有,顶多,顶多是添油加醋了,我跟你在一起是事实,孙小姐说的什么肯让我养在外面,也的确是她说的话,只是你小姑姑没有告诉外公,你当时就拒绝了,尽捡那些难听的跟我外公讲,惹我外公担心我,我就算找她吵也不知道吵什么,好像真吵起来,我也不占理。”
    “真这么生气吗?”
    “嗯!”钟弥肯定又赌气地点头。
    沈弗峥问她:“那你想怎么办?”
    钟弥目光先是游弋,最后眼皮一抬,望住沈弗峥,拖拽着声音问:“你刚刚说无理取闹也没关系,是真的吗?”
    沈弗峥眉角稍动,淡淡的:“你说。”
    “我刚刚在走廊看着你小姑姑,脑子里其实想了很多。”
    “想什么?”
    “想她‘好心’跟我外公说的那些话,她不是说心疼我不是你的良配,担心我高攀不起,会受委屈吗?那我要跟你结婚,不止结婚,我还要她来当证婚人,让她来见证我的幸福,好放下她的那些‘心疼’和‘担心’。”
    钟弥说完就一副解气的样子。
    沈弗峥很意外:“你要我的小姑姑来当证婚人?”
    “不行吗?”钟弥故意这样说。
    整个沈家,反对动作最大的就是沈禾之,他们不过只是恋爱,沈家还只是态度不明,她就已经坐立难安到要亲自去州市找章家人来反对,可以说在棒打鸳鸯这件事上,她已经出了全力。
    这样的人,你让她来证婚,说那些花好月圆,白头偕老的话?
    钟弥虽然气急了才这么想,但也知道这很离谱。
    沈弗峥思忖片刻,缓缓道:“是有点无理取闹——”
    钟弥正要解释自己只是随便说说,却听他接着话说。
    “但也不是不可以。”
    “啊?”
    钟弥呆住,嘴巴合不上,“这……也可以吗?”
    这对沈禾之来说,不是比死了还难受?
    “你愿意嫁给我,我自然要给你一个你满意的婚礼,你希望谁来证婚,我就去请。”
    钟弥也不知道话题是怎么忽然就跳到了商量结婚上,只是她还清醒,也知道现实:“你小姑姑她,不会愿意的吧?”
    “又不是你跟她结婚,你管她愿不愿意呢。”
    钟弥一时没听懂。
    沈弗峥捧起她的脸,拇指抚着她眼下不久前被眼泪润湿的一小片皮肤。
    他真的很见不得她掉眼泪。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的情绪在他的感官里是数倍放大的,看她开心是,看她难过也是。
    他声音轻轻低低的。
    “你只需要管你愿不愿意的那部分,你想清楚,然后告诉我,至于其他人,他们愿不愿意能左右什么?只要你愿意,那些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明面上不都要笑着来鼓掌道贺,说新婚快乐。”
    至于沈禾之来证婚,不需要给她愿意来的理由,只要有她不得不来的条件就可以了。
    也不是多么难的事。
    听懂意思,钟弥久久张口无言,好似被惊住。
    沈弗峥按住钟弥的肩膀,忽然说,弥弥,很抱歉。
    眼皮一跳,钟弥回神了,又好似跌进新的懵懂境地里。
    她表情动了下:“干嘛道歉?”
    “一般人结婚,双方亲友应该都会真心送上祝福吧?这点我很难为你做到,可能我们结婚之后,这种情况也很难改变。”
    他把话说得诚恳。
    钟弥也知道所言属实。
    她没有因此不开心,反而胸臆充盈,平添力量,好似于无边汪洋攀上一只孤舟,这只舟是她的全部,这只舟视她亦然。
    至于四周那些可能永远不会消失的浪涛声,只要有这舟在,她都不会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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