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道:“你的人,我毫发无损地还回来了。”
    獒云不吭,细细打量燕迟,只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二人只是一两月未见,这向来被他看不起的七弟身上居然隐隐有了王者之气。
    车内视线极暗,他看着燕迟,竟有种昔日看着苏合的熟悉感,心中猛地凛然起来。
    “你将我的人扣住,不就是要逼我现身?现在我来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难道跟齐人睡上几觉,连他们弯弯绕绕遮遮掩掩那套都学会了,莫不是季怀真他……”
    那讥讽话语还未说完,就听燕迟打断道:“你杀不了他,也不能杀他。”
    獒云登时沉默。
    慢慢的,他脸上讥讽褪去,又阴沉邪佞起来,反问道:“是我杀不了瀛禾,还是你不会袖手旁观看我杀他,父亲是因谁而死,你可都忘了?是,我承认,与瀛禾相较,论心机谋略,我不如他,这大可汗之位终究不是我的。可我杀父之仇必定要报,拓跋燕迟,究竟是你怕了他,还是你觉得杀了他,跟随他的人会报复你,耽误你当皇帝了?”
    第121章
    话音一落,獒云已是不住粗喘,动了真怒。
    可燕迟却沉静无比,对獒云的话不加以反驳,更不给予解释,只静静看着窗外,眉心印着一丝疲倦,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许久过后,燕迟叮嘱道:“我不管你和季怀真有什么计划,但大哥绝没有你想的那般好蒙骗,他不会信任任何人……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爹临终前要我无论如何保你一命,我定会做到,不会眼睁睁看你去死。”
    獒云讥笑道:“你才要好自为之,保我一命?还是看好你家季大人吧,别让他到最后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罢,一脚踹开紧闭的车门,含着怒意离去。獒云带着他的属下,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副将跟了过来,在燕迟耳边道:“殿下,收到临安那边传回来的消息了,那位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即日开拔。”
    燕迟道:“知道了。”
    他又在车中静坐片刻,疲惫至极,直至听见车篷上传来些许阵阵声响,才意识到外头下了雨,这才想起季怀真还在等着他,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屋中气得跳脚。
    燕迟抹了把脸,揉走一脸沉闷,想起季怀真,又精神奕奕起来。
    季怀真这不省心的果然在屋中嘀咕摆脸色,心想被人按在榻上不管不顾地日了几次,日完还不给饭吃,当真过分。
    他大概猜到燕迟干什么去了,只是气愤走之前也不知给他留口给吃的,害他白白等待。
    听见推门的动静,方摆了张冷脸,装腔作势地看了过去。
    “殿下,干什么去了,这么大会儿功夫不见人影,我芳菲尽阁的人手不至于短缺到这种地步,要殿下你亲自劈柴烧水吧。”
    被他这满口讥讽语气一嘲,燕迟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只讪讪坐到他身边去。
    看见燕迟满肩雨水,眉梢眼角掩饰不住的失落疲倦,如同只落水狗,季怀真便知他说不定又给人泼了冷水,或是心中没底。
    季怀真不忍心再为难他,不再作怪,四目相对间,没好气道:“吃什么,我去做。”
    燕迟困惑道:“总感觉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二人对视片刻,猛地异口同声,惊恐道:“阿全!”
    阿全还在家中等着他们!
    燕迟正要起身,季怀真却将他按下:“罢了,我让白雪派人带话,今夜就不回去了,让阿全早些睡就好,外头下着雨,别再折腾了。”
    说罢,便自顾自地往外走。
    门在身后一关,白雪果然在外头等着,季怀真带着她走到无人之处,确保燕迟听不见了,才开口询问道:“他方才可是去见了獒云?”
    白雪点头:“属下这些日子一直派人留意着燕迟的动向,这小子只是明目张胆地游走在氏族之间,可若说他不顾忌瀛禾的猜疑,丝毫不遮掩自己的意头,可军营那边却毫无动静,他若要夺权,必定要以武力压制。”
    季怀真思衬半晌,沉声道:“……上京局势尚未明朗,旁人的眼睛都在他兄弟二人身上贴着,李峁未有动静,鞑子那边也无动静,燕迟若此时向瀛禾发兵争权夺势,很容易被反将一军……他在等一个机会。”又问道:“陆拾遗那边可有消息?”
    “他说三天后是动手的好时机,还向大人讨两样东西。一柄短刀,一瓶药。”
    季怀真沉默半晌,方点头道:“知道了。”
    白雪又将一张纸奉上。
    季怀真眼皮一掀,皮笑肉不笑道:“这什么,明知我不识字,还拿这些恶心我。”
    “并不是书信,而是一张瀛禾府上的地形图。”
    “这还差不多。”季怀真接过,仔细收好,又吩咐道:“不必派人去回复陆拾遗了,他如今在瀛禾眼皮子底下,需得小心行事。我今夜不回府,你替我回去看着阿全吧。把这地图誊一份送去给獒云。另外,你再去通知郭奉仪那群人,钱我收下,事我也应下。三天后的戌时,亲自送到我府上,我不要银票,必定兑了真金白银拿来给我,大人我要听见响的,要摸得着的。”
    白雪讥讽道:“这些人还真是奇怪,城破逃走时不想着带上陛下,要另立新君,现在来到瀛禾手下,居然想要救人。”
    “真心实意想救陛下的人屈指可数,郭奉仪算一个,至于剩下的……”季怀真跟着皮笑肉不笑,“是怕若空着手逃去临安,抱不上李峁这条大腿罢了。不过话说回来,李峁又算哪门子大腿,你信不信有些人要比我们明白,已经想好了被瀛禾发现后如何撇清关系,如何表忠心。这群人要能成事,大齐怎会亡国。等政权稳定下来,瀛禾不会留他们性命。”
    “今日过后,那群人必定要猜测我与燕迟的关系,就随便他们猜,但注意把控引导着些,猜我居心叵测也好,两面三刀也罢,但不可让他们知道我与燕迟真的有情。”
    白雪一笑:“罢了,我也听不明白,这些事情,还是让你操心吧,我如今就想照顾好阿全和烧饼……”
    季怀真朝她看去,难得温柔道:“回去便收拾东西吧,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白雪笑道:“这要看你家燕迟了。”
    她正要领命而去,又听季怀真将她叫住。
    见对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白雪忽然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我会保重的,会照顾好阿全,等你与燕迟过来接他。等你们将他接走以后,我就去到处游历。”
    季怀真却道:“我不是要说这个。”
    白雪哦了声,静了片刻,又道:“有些人,还是别提啦,怪难受的,你好不容易给我找点事情做,我好不容易才不想了。”
    她摇了摇头,粲然一笑,转身走了。
    季怀真叹口气。
    再回房时,燕迟正在案前发呆,见季怀真单手举着托盘一瘸一拐地进来,方慌忙去接。那托盘上放着两碗面,里面各自卧了枚蛋,再配上一碟咸菜。燕迟鼻子嗅了嗅,还没看清浇头,便被香味引得食欲大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饥肠辘辘。
    “看见吃的就高兴了?”季怀真嗤笑一声,又将窗子关上,骂道:“雨潲进来也不知把窗户关上。”刚把窗合上,突然就被人腾空一抱,双脚离了地。
    拓跋燕迟将他抱在腿上,坐在桌前,闷不吭声地吃了起来。
    季怀真在他怀中坐着,一碗面吃了半碗,突然有些吃不下,就都倒给了燕迟。燕迟见他不怎么动筷子,就知他有心事,问道:“在想什么?”
    “……突然想到路小佳了。他这人,知天命,断吉凶,邪乎的很。从前给我算卦,说我这辈子要成三次亲,也不知是真是假,能不能成。如今成了两次亲,还不知第三次何时来,又是在何处,”他出神地听着外头的雨声,眼神直直的,跟燕迟抱在一起发呆,喃喃道,“也该是凭栏村了,我倒霉了这样久,就不能让我幸运一次。”
    一提这地方,燕迟就又将人抱紧了。
    季怀真突然道:“獒云骂你了?”
    燕迟神情一僵,见瞒不过季怀真,便点了点头。
    “骂得还很凶,比起你当年骂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季怀真笑了一笑,回过神来,搂着燕迟,哄道:“回头我替你讨回来。骂你什么了?说给我听听,从回来就掉个脸子,桑眉搭眼的,像条落水狗,搞的我饭都吃不下。”
    燕迟的头埋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半晌不吭声。
    季怀真以为他又哭了,正要抬手去掰他的脸,右手却一把给人攥住,察觉燕迟低头看去,伸出指头把玩他右手掌心的箭疤,便不自在道:“伤疤有什么好玩的,你身上箭靶多得是,玩你自己的去。”
    “再问你一次,这伤怎么来的?”
    季怀真随口道:“督战时留下的。”
    还以为燕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想到他下一刻又问道:“你觉得上京现在如何?”
    这两个问题太过大相径庭,仿佛前一刻在问他今日吃什么,下一刻就说你该死了。季怀真有些无语,却也被问得认真起来——上京变化如何,这自然是他重回上京的第一天就感受到的事情。
    “虽比不上从前大齐国力昌盛之时,但比起别处,可谓是桃源仙乡,我们回到上京已有半月,光是这短短的半个月,就有不少从临安跑过来的。”
    人口的增加还不是最直观的,最直观的乃是东市做生意的商贩,比二人回到上京第一日时已翻了二倍。
    燕迟这些日子分身乏术,族中势力暗流涌动,他无暇顾及这些,可季怀真帮着瀛禾做事,对这些却是一清二楚。
    “从你大哥打下上京,不到三个月的功夫,就能将此地治理的焕然一新,确实有些本事。”
    抱着他的人没再吭声,只把头死死埋在季怀真肩膀中,狠嗅一口他身上的味道。
    季怀真心知肚明燕迟在矛盾什么,可此事无人能帮他,无人能替他做决定。
    “你说汶阳现在怎么样了,凭栏村被人占了没有。你若当了皇帝,天下都是你的,凭栏村也是你的。仅仅是我这芳菲尽阁的高床软枕就叫殿下乐不思蜀,更不要提皇宫里的那些,等殿下享惯了福,还睡得惯凭栏村的冷炕吗。”
    燕迟把头一抬,盯着季怀真:“……总觉得你这话有些不怀好意。”
    “哪里是不怀好意,分明是恭维讨好殿下,要是当了皇帝以后不想留我在身边,就把我流放到凭栏村去吧,给我把铁锹,再给我镰刀,我就扎根在凭栏村当个瘸腿村夫,住在你娘那间屋子的隔壁。”
    话还未说完,就给燕迟气急败坏地打断了。
    “我不许你说这话。”他将季怀真的嘴一捂,急道:“你上次说这话时,就不按什么好心,说你家里人多,让我在凭栏村给你留个大点的位置,我答应了,结果一回头你就派人抓我进上京大牢,我险些半条命没了。现在又说这话,我再也不信了!”
    燕迟将季怀真一看,冷不丁道:“你和獒云的计划是什么,陆拾遗可曾参与?”
    季怀真一笑,别有深意道:“你保证了李峁何事?又计划了什么,你先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燕迟倒真犹豫一瞬,不是他不信季怀真,正是因为确信这人一旦悉知计划,会竭尽全力地帮他,可他与李峁要做的,是同季怀真在临安那一跪一样的不为外人道以的险计,就连燕迟自己都没有全然的把握,若季怀真掺和进来,一切平定之后,齐人不会放过他。
    思及至此,燕迟又不吭声了。
    视线交缠间,二人都不说话,燕迟一脸倔强,季怀真却不慌不忙,下一刻,二人又默契抱在一处。
    天知道季怀真多想时间就留在这一刻,他喃喃道:“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就看看咱们到最后能不能殊途同归。”
    燕迟什么都没说,只紧紧搂着季怀真,这亲密无间中带着只有二人才知晓的,失而复得后的珍重与后怕。
    翌日一早,二人从榻上起来,季怀真正穿着衣服,燕迟从他背后坐起,困倦道:“你昨夜又说梦话了。”
    季怀真一怔,神色古怪道:“总不该是又在喊娘吧……”
    不知为何,燕迟稍显犹豫,一瞬过后,又点头道:“是。”
    瞧他这吞吐样子,季怀真就知道他昨夜定没有梦呓着喊娘,肯定说了别的什么,应当也不是喊姐姐,若是,燕迟保证把他叫醒抱着他。
    季怀真心下一阵困惑,仔细追问,燕迟却守口如瓶,不止不回答,还猝不及防道:“不如找个机会,捅破你与陆拾遗互换身份一事?这样别人也可知去敕勒川与我成亲的是你,省的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就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看我。”
    猛地提及此事,季怀真防不胜防,过了半晌,才笑着拍了拍燕迟的脸,半真半假道:“好啊,你去说,这样也可让别人知道烧道观的是我,虐杀鞑子挑起争端的也是我。”
    燕迟也陪着他半真半假:“莫须有的罪你都不怕,还怕这些?”不等季怀真回答,又擒住他的右手在箭疤上亲了亲,笑道:“逗你的,不想便算了,以后再说。”
    季怀真有些笑不出来了,对这样说一句藏一句的燕迟还真有些招架不住,难得吃瘪,对视之间,已有几分心知肚明,就在这时,白雪赶来将季怀真唤走,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他离开之后,燕迟的副将也赶到,正要汇报,燕迟却稍一抬手,走到窗边,亲眼看着季怀真上了马车,才道:“如何,可有跟丢?”
    “回殿下,未曾跟丢,属下已查探到獒云殿下落脚之处。”
    燕迟又道:“派人时刻盯着他,一有所动作,就立刻过来告诉我。”
    属下领命而去。
    这一等就等到三天后的晚上。二人正要就寝休息,白雪却突然敲响了房门,说阿全哭闹不止,要同季怀真一起睡,似乎是想他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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