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涯仙尊像是没看见一样,轻轻捏了下她的指尖, 说:“昨晚我在秘境里, 那个秘境有点麻烦, 我花了点工夫才破阵出来, 耽误那么久实在是不得已。”
    是在跟她解释。
    整个仙门都解决不了,被迫请仙尊出世的秘境自然是麻烦的。
    浅蓝色灵气自指尖溢出,如冰霜般,冻住泛滥的魔气。
    “抬头,我看看委屈了没有。”容涯点了点蔺绮的手背,让她抬头。
    蔺绮眨了眨眼睛,紧绷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积攒已久的委屈又如潮水般泛滥,之前被那么多人苛责的时候,她不曾有过任何脆弱情绪,现在安全了,难过的情绪反而接连涌上来,情不自禁红了眼角。
    容涯拿冰凉的指尖抹了下她的眼睛,有些无奈地笑道:“怎么委屈成这样。”
    “委屈了还不撕符,”他拿湿润的帕子给她敷眼睛,语气温凉,不咸不淡道,“不撞南墙不知道害怕,谁惯的毛病。”
    蔺绮偏了下头,不看他,闷闷说:“别凶,谁把我养大的你去怪谁,他的问题。”
    容涯怔了半晌,笑了一会儿:“你倒是很知道追本溯源。”
    蔺绮说:“不对吗。”
    青年哑然,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说:“也有几分道理,我检讨。”
    蔺绮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目光糯糯,看得容涯心软。
    他放下湿帕子,看蔺绮的眼角不再红肿,又放出灵气把她的发尾弄干,让她补一会儿觉,自己则拿了一册书,临窗坐着陪她。
    短短两日内发生了那么多变故,蔺绮早已心神俱疲,躺上床后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仙门识趣地没有来霜雪天打扰他们。
    唯一来的是蔺浮玉,还是仙尊叫他来的。
    蔺浮玉依从仙尊的吩咐,带来一束从镇山神树上摘下来的流苏花。
    他走进霜雪天时,望见霜雪天里落英缤纷、生机盎然的景象时吃了一惊,后又想起容涯仙尊,思绪才定了定,如此大规模的四时阵法在他看来恍若神迹,在仙尊眼里大约不算什么。
    蔺浮玉走进高楼时,青年正在灶房里熬粥。
    霜雪天里的灶房和人间的一样,这还是蔺浮玉第一次在临云宗里看见这么接地气的东西。
    乳白色的薄雾在空中蔓延,青年半倚着灶台,拿着錾子在铃铛型银球上刻刻画画,动作认真细致。注意到蔺浮玉,青年停下手中的动作,抹去银球表面的银屑,抬眸看了蔺浮玉一眼,颔首示意他进来。
    蔺浮玉躬身行礼:“仙尊。”
    “有劳你,”容涯语气温和,“会煮花茶吗。”
    蔺浮玉不明深意,点头道:“会。”
    容涯点了点流苏花叶,说:“劳烦。”
    蔺浮玉本来是来送东西的,稀里糊涂留在这里煮茶。
    传说镇山神树的花叶有一种极其玄妙的功效,可以静心安魂,涤净灵气中的杂质,不过这只是蔺浮玉听说的而已,毕竟没人敢真去薅镇山神树的花叶,这一次还是他跟神树说容涯仙尊要,神树主动给他的。
    霜雪天里的仙尊远没有主殿里那般清冷压人,青年慵懒倚着灶台,垂首雕刻银白铃铛,看起来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清贵书生。
    他不经意抬眼时,意识到蔺浮玉的疑惑,说:“不必拘束,本尊又不会吃人,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
    “弟子听说,神树的花叶可以安魂静心,纯洁灵气,”蔺浮玉心有不解,“可是弟子没有任何安魂静心的感觉。”
    蔺浮玉说完,又猜测:“或许泡茶饮用之后才有如此效用。”
    容涯莞尔笑了会儿,垂眸在铃铛上刻花,语气清温:“你喝一口就知道了。”
    蔺浮玉问:“可以吗。”
    青年点头。他看着蔺浮玉,眼中没有白日里的冰冷和高高在上,反而是带着笑的,就像一个脾气很好的同龄人,耐心等着蔺浮玉的反应。
    蔺浮玉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花茶,这茶还没来得及放糖,入口还带着茶坯的清苦。
    茶水入喉,蔺浮玉尝试着运转灵气。
    体内灵气没有任何变化。
    这和传言中很不一样。蔺浮玉迟疑着,容涯略偏了下头,将一袋冰糖递给他,道:“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些作用,这些花叶的用处在驱魔除祟,你若是堕魔了,喝了这个可以清醒一些。”
    “加三块糖。”他说。
    “这是给袖袖的吗?”蔺浮玉意会,他顿了一下,一颗心提起来,问,“仙尊,除了乌山剔骨,还有别的法子拔除魔骨吗。”
    “袖袖?”容涯琢磨了下她的称呼,安静看了蔺浮玉一会儿。
    心想,袖袖的亲哥哥啊,这样喊也并非不能接受。
    青年垂眸,目光虚虚落在乳白色水雾里,说:“没有别的法子,但会剔骨的并非只有乌山。”
    他说着,轻哂:“多少年了只会这一招,真是不长进。”
    蔺浮玉不明所以,却隐约意识到仙尊的愠怒。
    他离开前,问容涯主殿外的弟子们该如何处置。冰柱还没有撤下,至今没人敢走。
    容涯摩梭了下铃铛,漫不经心道:“寒冰狱里跪三天吧。”
    别说在临云宗,就算是全仙门,都很难找出比寒冰狱更难熬的地方,寒冰狱里跪三天,降一个境界都是轻的。
    ……
    夜里,月上中天,缀满白花的树枝擦着窗子伸进来,花枝上盈满月光。
    蔺绮睡得并不安宁。
    她像是跌进一场迷茫大雾。
    烟雾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阴森的气息像一座囚牢,死死罩着她,无数冷枪暗箭射向她,鲜血滴答滴答落下来,轻而缓慢的声音冰冷得让人发疯。
    长久以来积压的恶念如疯长的枝桠,一下一下抽打她的心脏,脑中无数个嘈杂的声音交错在一起,斥骂、诅咒、蛊惑……
    蔺绮的情绪近乎崩溃了,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往前跑,刺骨的冷风呼啸而过,忽而,她脚下踉跄,跌入一个清冷的怀抱。
    蔺绮睁开眼。
    青年坐在床头,伸出指尖轻抚她的眼睛,他照旧一身素白,身上有月光的清冷味道。
    蔺绮眼睫微眨,觉得眼睛有点干涩,迷糊问:“我在哭吗?”
    容涯嗯了一声,把蔺绮扶起来,揽在怀里。
    蔺绮趴在他肩头,说:“姐姐,你刚刚是不是走了。”
    青年眼帘轻垂,应了声是:“我疏忽了。”
    袖袖小猫蹭蹭他的肩窝,她刚做了噩梦,现在没什么安全感,声音闷闷的:“姐姐,不要走,我害怕。”
    “不走。”容涯喂了她一点流苏花茶,蔺绮才清醒了些。
    他端来熬好的莲子粥,一勺一勺喂到蔺绮唇边。
    粥被熬得烂稠,还带着莲子的清香。
    她吃饭的时候素来是乖巧的,哪怕堕魔了,看起来也十分温良无害。
    她自认为伪装得很好,乖巧温顺,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到底是一手养大的,容涯还是能轻而易举看出她的不安。堕魔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但袖袖年岁太浅,害怕也在情理之中。
    蔺绮喝了一碗粥,胃里舒服了些。
    青年揉揉她的长发,说:“我帮你剔骨,不会很疼,只是催动魔骨时,你的意识可能会不清醒,不用害怕,我在这儿。”
    蔺绮一怔:“现在吗。”
    “嗯。”
    他握住蔺绮的手。
    浅蓝色灵气自指尖流出,没入蔺绮的身体,青年的灵气和他的人一样,温柔且纯粹,没有一丝杂质,流入躯壳时,蔺绮只感到灵池清净,舒展畅怀,就像于炽热盛夏接触到了阴凉井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享受。
    蔺绮懒洋洋眯了眯眼睛。
    他似乎不知道林守在她灵池上加了卦阵,可以让她保持清醒。
    蔺绮眼睫覆下,目光落在青年的手上,有些出神。
    清瘦修长的指节,苍白的手背,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清手背青蓝色的血管。
    很漂亮的手,手心、手背、手指,哪里都漂亮,很适合拿来亲吻,如果这双手的主人不生气的话。
    蔺绮正胡思乱想着。
    忽而,容涯指节一紧。
    蔺绮的手被攥得生疼,青年像是意识到了,克制地松了力道,再看,刚刚被他握住的地方,已然一片通红。
    “对不住。”他的声音有点哑。
    青年脸色苍白,呼吸愈发地轻,额上也渗出冷汗。
    蔺绮觉得古怪,忽而想起刚刚喝的流苏花茶,她第一次喝流苏花泡的茶,这茶水的味道和之前喝的都不一样,细细一想,似乎还有花茶之外的味道。她望了望桌上还没喝完的茶水,茶水里飘着符纸的碎屑。
    蔺绮自己就是符师,耐下心来仔细辨认,自然知道那里面加了什么符。
    ——换生符。
    作用只有一个,就是疼痛转移。
    难怪她不疼。
    认真想想,魔骨早已成了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剔骨怎么可能不疼。
    蔺绮倚在青年怀里,指节微动,画了一个符文打在自己身上。
    青年惊且怒,斥道:“闹什么。”
    蔺绮所有的符术都是他教的,想要阻止她的符文只是抬抬手指的事。
    他分出一缕心神,驱散蔺绮的符文。
    剔骨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
    浅蓝色灵气一点一点削离骨头上的黑雾,其痛苦不亚于凌迟。
    剧烈的疼痛如狂风骤雨打来,青年脸上一点血色都无,险些坐不稳,踉跄了下撞上床头,玉冠落地,乌黑长发如瀑垂下,碎发半遮住青年的眼睛,发尾被冷汗打湿。
    蔺绮又想些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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