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此,李赫便拿过去放在手中,声色和蔼了一些,“我送你回去。”
    他们走在一处,李赫与她保持着半臂的距离,问她今日是否吃了药,身体感觉如何了等,除了说这些,也并无其他可聊。
    他待她同以前没甚么分别,像个可靠的大哥,会嘘寒问暖,会为她排忧解难,但并无男女间的热度。
    以前她总以为遵着礼法的未婚情侣就是这样的。
    可久别重逢后,她明显觉得不应是这样。
    在险些阴阳两隔后,她的感情浓烈得像老酒,而他,仍是那样,不温不火,还是那副她读不懂的样子。
    藏婉月心中那个疑虑越来越重:赫哥哥与皇太女朝夕相处了这样长时间,是否日久生情了?
    可她不能问。
    事关皇太女,需慎言。
    并且,李赫是个极传统的男子,已不止一次对她暗示过最好的夫妻相处之道是“夫唱妇随”,若她贸然怀疑了,他定会觉得受辱。
    藏婉月巴巴望着李赫,带着几分病弱的可怜,“赫哥哥,我这身子不争气,是不是拖累你了,否则你早就踏上回齐国的路了。”
    李赫责备她,“怎么会。不要胡思乱想。”
    听得爱郎那责备又含着关怀的语气,藏婉月心中舒服了一些,不禁咬唇笑。
    赫哥哥是在意她的。只是两人没甚么共同语言而已。她不会让任何人夺走赫哥哥。
    她的赫哥哥最痴迷于剑法武功,她要多读剑谱武学书籍,以后才可以跟赫哥哥侃侃而谈。
    藏婉月重又振奋,露出势在必得的隐秘笑意。
    将臧婉月送回房中,李赫并未立即离开,在榻前与她聊了会,看着漏刻,约莫一刻钟时,他起身离开。
    回至房中,他将绣囊随手放到书桌上,先去沐浴。
    出来后凌彦伺候他穿上寝衣,问他:“主君,可要添些宵夜?”
    李赫正好也有些腹饥,说:“上些汤来。”
    很快,凌彦指挥侍从端上几样连汤带水的碗碟,整整齐齐摆在小桌上。
    李赫坐下,见其中有道浓白的汤,上面漂着小段的翠叶,鱼香扑鼻而来。
    他舀了一勺鱼肉,待要去择刺,却见勺中尽是雪白的鱼肉,已无大刺。
    李赫兀自一笑,这才想起自己已回齐王府,厨师做鱼汤都是将主刺全挑掉的。
    几盏落地烛灯的光炽亮,外面一片静谧,屋内侍从也垂首立在外堂。
    只听得偶尔一声细微的瓷勺撞击声。
    李赫静静吃着,眼神虚落在饭食上,脑中无端忆起在翠山坪中他为龙玉清挑鱼刺的情景。
    她嘴真是叼得很。在那等环境下,对菜食挑三拣四就罢了,还一定要吃最好的部分,完全不考虑旁人。马二娘见她油盐不进,为了哄住她,最后都屈服了。倒是袁周,每日一吃饭那怨愤眼神总往她身上扫,她都视而不见,将袁周气得够呛。
    想着想着,李赫便无声地笑,嘴中吃得甚么倒是一时无味了。
    用完宵夜,他想起甚么似的,拉开书房抽屉,里面静躺着一枚绣囊,上面绣着玄鸟纹案。
    这绣囊他帮着捡了两次,物归原主后又再次掉落,他本来是要给她的,却一时忘了,就这样带在身上了。
    她大概都不知这绣囊又丢了。李赫唇角扬起。
    他将那枚小小的绣囊放在手心,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凑近去嗅。
    隐约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愣怔了片刻,他却忽然冷静:那日他们说得已很明白,他达不到她想要的,她亦做不到他所想的。待回了齐国,这段莫名而短暂的关系便要封入尘土中,风过无痕。他们不会再有任何瓜葛,除非那一日到来。
    为何他还是无端想起她?这样的他,与那些巴着皇太女恩沐的宠臣佞幸有何区别?
    李赫蹙眉,将绣囊扔进抽屉中,转身上榻。
    白日思虑过多,他很快沉睡。
    忽地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鸣锣击鼓声,李赫身体剧烈一震,被惊醒。
    他正站在望楼车上,四周都是冲锋陷阵的齐军将士。
    城楼上已架起了云梯,骁勇善战的齐军士兵迅速登城,后方的投石车源源不断地往城墙上抛尖锐的石块,以掩护登城将士。
    最前排的弓箭手跪在盾牌后,根据弓箭长的号令,拉着弓.弩仰射城楼,利箭稠密如网,密密射向守城士兵。
    李赫着实吃惊,都不记得是何时开始围攻京城的了。
    随着渡濠车成功连接护城河,齐国士兵已推着撞车开始撞击城门。
    城门大开的那刻,李赫终于清醒过来,驰马奔入,往皇宫而去。
    宫人四处逃散,他无心去寻玉玺,直奔长信殿。
    她还在,一身女装打扮,坐在镜前梳妆。
    他心内松口气,放轻脚步,渐渐靠近她。
    她回首,一张妆容鲜妍的脸娇艳欲滴,仰望着他,眸中流转着妩媚,“你想怎么处置我?”
    李赫不语,单膝跪在她身旁,掬起她一把乌发,放在鼻尖深深地嗅。
    她躲了一下,却被他一把拉入怀中,捏住下巴:“做我的女人。”
    “但你发誓,只有我一人。”
    李赫毫不犹豫地答:“好。”
    她吃吃地笑:“不怕臧婉月撺掇梁王与你反目?”
    李赫不再敛着心思,直接说出心中所想,“我已是九州之主,谁能阻止我要你。”
    她妩媚地笑,纤手缠上他脖颈,主动送吻。
    “咣当”!
    李赫手中长剑跌落在地,双手抱住怀中的娇美少女,发了狠地吻她,宣泄着他对她的占有。
    随着少女的声音越来越让他把持不住,他“刷”地抱起她,大步朝床榻走去。
    ……
    身体达到极致的快乐时,忽地传来一阵锥心的痛,似有热流汩汩流出。
    低首望向痛处,她的手正攥在插.入他腹中的匕首柄上。
    她狰狞地笑:“李赫,我怎会放过你呢?我们去地下继续斗吧!看谁能当活阎王?”
    ……
    李赫猛地惊醒。
    看外面天色,已是微亮。
    他平复片刻,去换了套中衣裤,又着人将床褥撤换掉。
    没入浴池微凉的水中,他才彻底冷静下来。
    梦境,有时竟会将人心中最隐秘龌龊的心思放大、展现出来。
    难怪,梦有警示之用。
    李赫调息,长舒了口气。
    所幸,他并未陷入。
    *
    宫宴那日,李赫在宫人的引领下,往金华殿而去。
    他出身王侯世家,规矩自小养成,一路上目不斜视,只沉默前行。
    忽听得花园中传来轻笑声。
    李赫耳朵微动,却没有侧首,依旧身姿挺拔地前行。
    那细碎的说话声透过繁茂的枝叶传来,少女在跟男子密密说着甚么,接连不断。
    男子不时回应一声,听上去很是温柔。
    在快要拐过去时,李赫装作不经意地往那一瞥,从枝叶缝隙间,见龙玉清和梅鹤亭走在一起,像是在商讨甚么。
    一路向前走,梅鹤亭不时为龙玉清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而龙玉清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李赫无声冷笑,似是再次验证了甚么,不屑地转首,不再多瞧一眼,快步离开。
    此次宫宴,还是同上次一样,并没有外人,除了淳贞女帝母子三人,便是李赫。
    龙玉清来晚了些时候,一来便抱歉:“我方才有事耽搁了,让母皇和李王兄久等,实在不该,我先自罚一杯。”
    淳贞女帝半开玩笑道:“我们倒没甚么,你去求你恩人谅解罢!”
    龙玉清便斟了半杯酒,来到李赫面前,诚心道:“李王兄,我非故意怠慢,只是事急脱不了身。我干了这杯,向你赔罪,如何?”
    胡话张口就来。方才与梅鹤亭说话那样子,哪里像急事。
    李赫唇角牵动,淡笑:“这有何妨。殿下忙的都是要事,自然是先顾要事。”
    他将酒杯低放,与龙玉清的酒杯轻碰,仰首将酒喝干。
    “还是李王兄爽快!”龙玉清面露欣喜,也将那半杯一饮而尽。
    中山王却不明白,问:“阿姐,你为何只饮半杯?”
    龙玉清自有她的道理,“今日宴请李王兄,是为了向他表谢对我的救护之恩,一会还要去敬李王兄,方才这杯只是为我迟到致歉,若全满上那谢救护之恩时,该当如何?”
    淳贞女帝笑望着李赫,满面慈祥,“王侄,清儿年纪小,脾气又大,做事难免冲动。她也与我说了,细想一下,之前那是误会。今日既是谢你恩情,又是向你赔个不是。”
    李赫一听,连忙起身,躬身俯首:“臣不敢。皇上至圣至明,臣心可鉴。”
    李赫心中明白,淳贞女帝与龙玉清不计前嫌向他示好,定是有所图。
    他愈发谨言慎行,黢黑双目深沉如潭,不动声色地暗察着淳贞女帝与龙玉清的一举一动。
    淳贞女帝叹道:“经历波折,才知忠臣可贵。那日所有人目睹王侄被清儿下令围剿,之后又坠崖失踪,朕担心清儿之余,也更担心无法向齐王兄交待,真是夜夜难眠。熟料齐王兄海量,连怨愤之言都不曾有,还宽慰朕说你们二人一身本事,定不会有事,派了人来一同找寻。如今,你们二人总算平安归来,我不止要谢王侄对清儿的照拂,也深深感激齐王兄之宽宏大量。朕已备好大礼给齐王兄,待王侄离京之日一同捎上。至于王侄的谢礼,朕便先卖个关子,宫宴之后自会揭晓。”
    李赫听她说得如此感性,硬将忠臣大帽扣在他们父子头上,心中已有不详猜测,话题敏感,也不宜多言,他只矜持地谢恩:“忠义乃臣子本分,皇上过奖。”
    淳贞女帝望着下首挺拔的年轻男子,在他低首的瞬间,眼中锋利光芒一闪而过,待李赫抬首时,又变成了和蔼的长辈模样,问道:“婉月身子不好,长途跋涉恐伤元气,王侄不若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待婉月彻底养好了再走。”
    龙玉清也适时地说:“正是。武状元殿试即将来到,听说有个剑术了得的考生,李王兄帮着一同面试可好?”
    她眼神热烈地望着李赫,眸中盛满了灿星,像懵懂无知的少女望着自己崇拜之人。
    故技重施么。但他不会再受蛊惑的了。
    李赫没有看她,只是清浅地笑:“父王和母妃对臣思念成疾,让父母担惊受怕已是不孝,想到臣便坐立不安,故而后日便要动身返齐,还望皇上和殿下见谅。”
    不说他原本就知京城不是久待之地,眼下这母女一心劝他多留时日,他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不知她们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一言一行俱加小心。
    听得李赫所说,淳贞女帝称赞他一片孝心难得,又转了口风,赞成他早些回去,龙玉清也并未再说甚么。
    且说中山王听着他们双方客套了许久,一来一回说的都是正事,他插不上嘴,也不敢多说,生怕被皇姐斥责。
    眼见大人们说得差不多,他总算能说上一句了。
    不过他心中所系都是细碎之事,听李赫立即要走,京中就剩他一个藩王了,不免没意思,便问李赫:“李王兄,若后日走,婉月姐身子能吃得消么?”
    李赫回道:“婉月这两日已有所好转。快些赶路,应当是可以的。”
    中山王为他们开心,眼中闪着亮光:“王兄一回来,婉月姐的病也好了大半!说起来,婉月姐对王兄真是一片痴心哪!”
    他转向淳贞女帝,绘声绘色描述去山谷中接皇姐那日见到的:“母皇,你是不知,那日婉月姐一见到李王兄有多么激动!竟拖着病体一鼓作气飞奔过去,跑得比我都快!哭得很是委屈,我看李王兄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患难见真情,这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让人艳羡!”
    中山王眉飞色舞说着,李赫听着,面色沉静,看不出甚么情绪,在帝王面前无懈可击地恪守着臣子言行本分。
    龙玉清摇着玉扇,似笑非笑地听着,并不看故事的主角李赫,而是看着自己胞弟一开一合的唇。
    李赫眼睛的余光能将龙玉清举动看得一清二楚,见她那模样,他怎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而中山王偏偏还停不下来,滔滔不绝:“以前总觉李王兄不是儿女情长之人,那日才知,是深情只对一人,我们旁人没有机会见到罢了!对伴侣态度可窥人品,都说君子难求,在我心中,李王兄确是表里如一的真君子!”
    龙玉清身形动了一下,似是暗撇了下嘴,直接扭头看别处,不愿再听胞弟废话。
    李赫将她举动尽收眼底,隐约有芒刺在背之感。
    其他人不知,但他与她心知肚明: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却听淳贞女帝颇惆怅地说:“子女成家,父母也了却一桩心事。齐王兄明年春便是当公爹之人了,朕还不知何时能吃到女婿所奉之茶。”
    龙玉清面上登时带了不悦,“母皇,好端端说这个干甚么?别人美满那是别人之事,我才十六岁,缘分在哪方还不定,有何可愁?”
    大概是饮了几杯酒的缘故,淳贞女帝变得多愁善感,也不忌讳在李赫面前谈家事,她摇首叹气:“今日王侄在此,也不是甚么外人,我也就说了。清儿跟克明真是托生错了身,克明胆小柔善,清儿性子却比男子还要悍勇,朕真是担心无人敢娶。”
    为父母者总是将子女看得透彻。皇太女其实就是个生着女人身子的男人。李赫也如此想。
    但他并不觉得这样会削减她作为女子的魅力。
    在齐地长大,他所见过的女子,大都柔弱羞怯,从不会到处见人,更不会在众人面前高谈阔论,并严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纲。愈是世家小姐,愈是严格。
    而皇太女,却完全不将这些放在眼中。她不仅饱读诗书,还剑术高超,完全无需别人保护也能在外闯荡自如,甚至,旁人不合她意,还会被她那一身本事威胁性命。
    她不仅言行举止跟男子一样,还有女子特有的狡诈机敏,善于利用她女子特质达成目的。
    这一切,唯有他的心明明白白知道他真正所想,他永不会表露,更不会让外人瞧出端倪。
    李赫便礼节性地劝道:“缘分自有天定,皇上何须担忧。”
    中山王也跟着说:“母皇,我早替皇姐查过了,皇姐属相是马,与属相是虎的最为相配!相士说马和虎都是精力充沛之人,很容易被对方吸引,并且啊,属虎之人有远大抱负,属马之人果断麻利,两人共同前进是最合的了。”
    淳贞女帝心中暗叹,她这幼子怎就跟三岁稚儿一样,看不开脸色。
    难道他这么快就忘了,李赫属相便是虎,去岁她赐婚时,也考虑到了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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