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忙道:“是有些下属官员私藏西洋货倒卖,正在审讯中。”
    李梅崖皱了眉头道:“你不擅审问,中间又牵扯到静安伯次子,最好还是找大理寺那边借人,或者老夫也借两个人去替你审一审。”
    许莼大喜:“本来还想着等贺大人回京后拜托他帮个忙,都察院若是能派出精于审讯查问的能吏干员,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李梅崖古怪看了他一眼:“贺知秋忙得很,你这点走私的小案子焉用他这把牛刀?”
    方子静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在那里笑了声。
    李梅崖听他这笑得奇怪,看了他一眼:“武英公笑什么呢?”
    方子静轻轻咳嗽道:“无事,我是想起昨日我儿子和我要糖葫芦,我答应了的,许元鳞,你赶紧批,批完了我看看交差了,也能早点回去买糖葫芦去。”
    第224章 细致
    许莼这折子直批到日落西山才算批完, 李梅崖蹭过瓜果茶水,又袖了几个桃子,得意洋洋回了都察院, 果然寻了两个能干的年轻官员去协查走私案。
    方子静把许莼批过的折子都看了一遍, 指点了他几句, 然后拣了几本出来道:“这几本我不点评,你今晚带回去再想想, 明天再告诉我。”
    许莼有些奇怪,仍是应了。但一旁的赵毓却十分谨慎提醒道:“两位大人,奏折是不允许带出宫外的。”
    方子静又阴阳怪气笑了声:“是我忘了, 那就烦劳临海侯记一下好了, 明日再和我说说。这几本单独挑出来放在最上边, 把奏折都给司礼监送去吧。”
    赵毓茫然不解, 看武英公的笑容似乎是在嘲讽自己,但似乎又觉得自己应该只是太过敏感,许莼倒是老老实实抄了下那几本奏本的题目出来, 沉思起来。
    方子静看他坐得端端正正蹙眉沉思,长眉入鬓,大红色麒麟一品侯服严实端整地穿在他身上, 衣襟领口一丝不苟,腰间粉青碧玉垂落, 风仪粹美。
    这几年在外掌军,他身上原本那股任侠磊落之气越发鲜明, 让他时时想起当初在南洋第一次见到他侠气纵恣的少年样子。然而一回了朝中, 很容易就能在他身上看到在他身后指点教养他的那个矜贵端肃的影子。
    那种被纵容出来的娇憨任性, 以及举手投足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风流蕴藉, 都充分体现出了上面不动声色的那一位, 日久天长潜移默化的喜好。
    这般好的良材美质,本该千古名臣,方子静再次切齿,憾意沸腾,看了看天色风凉道:“行了,我先去买糖葫芦了,你自己再看看吧。”
    他起身出去,许莼和赵毓都连忙起身相送。
    方子静也走后,军机处就只剩下了许莼和赵毓,许莼自又翻着那几本折子反复看,知道方子静定然是觉得自己批得不妥,因此这才让自己再想,却不知道这里漏了什么,因此仔细看着里头句子。
    赵毓是今日负责值日,一直都要候命的。他看日头也偏西了,有些担心对仍沉浸在折子里的许莼道:“侯爷,这宫门要落钥了,这司礼监的内侍们也候着要拿走折子了,下官今日是要在这里值夜的,侯爷是不是先回府了?”
    许莼如梦初醒,看了眼天色道:“好,多谢赵大人提醒。”
    他才起身,便看到五福六顺都静候在门口那里,见到他出来都恭敬行礼,军机大臣在宫里特谕能坐轿或者骑马。许莼看外边已备下了他自己的马,便知道九哥定然吩咐过了,也就过去翻身上马,几个宫里护卫也都上了马簇拥着跟着他行。
    赵毓目送他走,却总觉得怪怪的,出东华门是这个方向吗?但看内侍和护卫们走得理所应当,并不以为怪,只以为自己不懂宫中道路,自回了值日房,看那两个司礼监叫五福、六顺的太监将奏折清点交接。
    赵毓交接清楚所有奏折,又特意嘱咐:“这几本是武英公说了请临海侯再拟的,只是夜了,临海侯尚且未来得及重新拟。”
    他原本以为那两个小太监未必能在意,没想到这两个内侍连忙拿了红签子来,问清楚是哪几本,专程贴上了红签子,这才捧了奏折往内宫行去了。
    许莼溜溜达达骑着马入了内宫门回了岁羽殿,看到谢翊已换了轻便家常的半旧袍子正坐在院子里的树下凉椅看书,便知谢翊等久了,连忙下了马快步走过去:“九哥久等了,为着几个折子,武英公嫌我批得不妥,我花了点时间。”
    谢翊打量他一眼,看他仍然还穿着层层叠叠的官服,便道:“先去换下官服吧,天气和暖,这穿着官服也拘束。折子什么的不打紧,用过晚膳后再说罢,我到时候也要看看折子的。”
    许莼连忙进去换了衣裳解了冠帽靴袜,换了一身轻薄葛纱衫,趿着木屐出来,看晚膳也都已摆好了,两人相对着用过了晚膳,喝了汤,又去了御花园略走了走,这才回来到了岁羽殿,对着在长案坐下,各自开始自己的公务。
    谢翊将白日军机处批过的折子都又看了眼,大多都是依着他们批过的都圈了朱笔。
    天气渐渐暖热,窗子都大开着,夜风徐徐,熏炉散出很淡的香气。
    许莼看那几个折子专门贴了红签,拿了出来又蹙眉看着,终于忍不住问谢翊:“五个奏折,其他四个都是军务,也还罢了,我多少也猜出来子静大哥是觉得我没批仔细周全。”
    “独这一个《请告疏》,是桂州巡检苏仲元请辞,我看他说的可怜,年已高,又有心疾,稍劳即发,您看这写得空存皮骨,又不能奉亲之养,想要告病还乡,也挺可怜。这也不是个多重要的军职,想来也不难找到别的人,我自然是觉得该准了。为何子静大哥要拣出来这一本让我看?”
    谢翊拿了过来看了眼道:“桂州土司从前就不太服管。苏仲元忽然请辞,必定是遇到了难处,又不敢说,只怕说了朝廷就更不让他告病还乡了。你让他们翻找一下最近半年桂州的奏折出来看看,应该有端倪——这普通的奏折,兵部既然呈上来,自然也可能是有疑虑,其实若是雷鸣在你问一句也成。”
    许莼道:“今日我去得迟,各部尚书都回本部衙门去了。”他有些嗔怪看了眼谢翊:“都让您起床的时候叫我一声的。”
    谢翊笑:“看你睡得好,也没什么大事,你在外任累得厉害,回来该养养的。”他看旁边苏槐道:“命人去找一下吧。”
    苏槐连忙应了,出去遣了几个司礼监的小太监去找,不多时果然送了几本奏本过来。
    许莼也不再去打扰谢翊,自己拿了那几本奏本反反复复看起来。
    谢翊看他认真,微微一笑,心道武英公能挑出个这么个折子来给他,倒也算是用心良苦,等他这么看折子看上一个月,这九州政务军务也都在他胸中了,如此今后做出的决策,才会从统筹全局。
    不过方子静这见一叶而知深秋,窥一斑而知全豹是高明,却到底太过琐碎了,这般什么都再三思虑,反复思考,就太过靡费心神了,为将为帅可以,为君的话,就嫌太劳心了。
    好在许莼心思简单,倒不至于会这样反复揣测猜测,徒耗心神。
    他正想着,却看到苏槐走出去,过了一会儿进来悄声禀报:“芝兰宫那边来报,说是顺安公哭闹不休,不知何原因。”
    谢翊问:“先去请御医看看。”
    苏槐道:“已传了值班太医了,只是来报皇上一声。”
    许莼关心看过来,问谢翊:“皇上要去看看吗?”
    谢翊道:“好。”心中却想到:武英公办事仔细,不若让和顺公主和武英公抚养谢骞,倒是妥当,且又有武英公世子为玩伴,周全得很。
    第225章 君子
    更深露重, 层层宫门悄然洞开,重重禁卫内侍簇拥着帝辇一路穿行回到岁羽殿前。
    谢翊从龙辇上下来,疾步从外走入岁羽殿内, 袍袖带风, 面容肃冷, 身后几个内侍全都屏息紧紧跟着,脚步一点声音都没有。
    殿内仍然灯火通明, 幽香细细,许莼仍然伏案手里拿着折子一手执着笔,听到帘动抬头, 满脸喜色双目晶亮。
    他站起来满脸笑容迎上来:“九哥!我想到了!桂州恐怕要乱!土司府有变!”
    谢翊:“……怎么说?”苏槐快步过去指挥着内侍倒茶, 谢翊则往自己的位子行去, 许莼跟着他, 一边指了指案上的几份奏折:“桂州土司俸东星,三个月前曾上奏朝廷,以其久病无嗣请立继承者, 但他的奏请很特别,他没有要求过继他的侄子为嗣子,而是请求封其大妃瓦氏为女土司。”
    谢翊走到龙椅上坐下来, 接过一旁的热茶,也没喝, 只和许莼说话:“嗯,朕有印象, 礼部暂时搁置了, 有顾虑, 不过听闻, 俸东星卧病多年, 确实桂州土司府政务听说都是这位年轻大妃负责的,这位大妃今年三十五岁,无子女。俸氏侄子们自然是反对的。”
    “礼部这边也怕贸然同意,只怕立刻生乱,且也不知这奏表是否真为俸东星的真实意思还是已被大妃挟制,因此也派了使臣去看了。”
    许莼目光炯炯:“然后使臣回来上奏朝廷,道滕氏虽确有辅佐政事,但也是土司府官员及各侄子配合的缘故,俸氏为大族,旁系子弟优秀者甚多,为免当地生乱,宜另择嗣子承继土司位为妥。”
    谢翊喝了口热茶,点了点头:“是。”
    许莼看着他:“内阁拟了复旨,但九哥留中了,未批。”
    谢翊将茶杯放到案上,面上原本冷淡神色变温和了,唇角忍不住微微翘着:“是。”
    许莼看着他双眸带着得意:“西南土司,前朝多有妻妾继承土司之先例,朝廷封的女土司不少。”
    谢翊道:“是,仅洪武朝,就有蜀州芒部土司亡故,其妻承袭司位,乌蒙土司、妻子都病故,朝廷命令其妾承袭土司位。另外,万历崇祯朝还有鼎鼎大名的秦良玉。”
    许莼道:“但礼部认为此为‘借职’,子嗣不满十五岁不得承袭土司,先嫡后庶、先亲后疏,因此朝廷先指定其母为土司,是为了确保藩地稳定。”
    谢翊道:“嗯,礼部要维持礼法,维护三纲五常,自然要扯个大旗。”
    许莼看谢翊神色知道他其实是高兴他能想到这里,兴致勃勃继续分析:“但实际情况是西南地区山多部族多,土司府原本联姻就都是当地大族之间的联姻,这些大妃身后,有兵力!朝廷若是不命她们承继土司,立刻乱就起了!就如秦良玉本人甚至是个极出色的女将军。”
    谢翊看着他笑:“对了,元鳞果然聪明。”
    许莼拿起了那使臣的奏折:“这位使臣,对瓦氏身后的势力含糊其辞,恐怕是收了了俸氏那些侄子们的好处,偏向俸氏。但身在军中的苏仲元却十分清楚,瓦氏手中必定有兵,且实力不差,朝廷迟迟不发谕令,那边的局势如今定然是一触即发,立刻便要打仗了!因此他怕了,连忙上书要告病请辞!”
    谢翊心怀大畅,看着许莼含笑:“想来定是如此。”
    许莼看着谢翊也笑:“九哥您拖着不下旨,不让他们挑嗣子,不也是看出来了吗?为什么拖着?”
    谢翊含笑:“这不是武英公给你的题么?你怎么倒来问朕呢。”
    许莼却已缠上来双手搂着谢翊手臂:“九哥告诉我罢!您自然不是要做那什么无为之君,恐怕是觉得插手不合适吧?但兵部这边和武英公大概都看出来什么情况了,所以这是在催您做决定,您不偷偷告诉我您打算怎么做,我这题怎么答?”
    谢翊笑了:“那不成了作弊?不合适,方子静是让你思想,你自己想想罢。”
    许莼却整个人已都贴在了谢翊身上,夏日衣裳薄,他热腾腾身躯贴着谢翊只黏着不放:“九哥也是我老师,九哥不教我谁教我呢,明日子静哥笑话我多不好。九哥给我点提示。”
    谢翊被他蹭得身也热了,却也舍不得推开他,只好往龙椅一侧挪了挪,许莼果然立刻便挨着坐了下来靠着他笑,谢翊道:“你这已破题破了七八分了,这还有什么想不到的。我只问你,这瓦氏究竟品行如何,我们也不知,俸氏是否真的子弟果真有优秀的,我们也未可知。朝廷贸然介入,若是选了个残暴昏庸的,恐怕反而会激起当地民众反感,要知道那里山多匪多,不靠土司自治,朝廷两面不是人。”
    许莼道:“对。”
    谢翊道:“因此,土司的最佳人选,就是最能够镇压得住场面的人来做这个土司,无论男女。”
    “如今一切都在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汹涌,到底是龙是蛇,还未可知。究竟实力如何、手段如何、品行如何,待百姓如何,那时候才看得出来。”
    许莼道:“对,所以九哥这其实是给瓦氏机会?若是朝廷真的复旨从俸氏侄子中择选嗣子,这瓦夫人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必定会作乱,朝廷就不得不出兵平乱讨逆了。”
    “而朝廷如果下旨立瓦氏,俸氏也要造反,不管朝廷下不下旨,那边必定都要乱。但如果朝廷下旨了,民众会认为是朝廷的旨意造成的大乱。”
    谢翊将那奏折往上放了道:“是,朝廷不复旨,等他们自己决出胜负,是龙还是鱼,他们得自己去抢。”
    许莼道:“九哥怎么不和臣子们说呢?”
    谢翊失笑:“帝王做事,怎还要和臣子解释?”
    许莼诧异:“那武英公他们的意思,其实是希望朝廷早做决定,早日介入,以免生乱吧?兵部把这么个告病请辞的小折子递到御前,其实就是含蓄提醒陛下了。”
    谢翊道:“三纲五常,是皇朝根本,朕不能明面上反对纲常伦理。因此礼部哪怕要立女土司,也要拉一层‘借职’的遮羞布。”
    “中央与地方,同样有着各种制衡,名义上中央要管地方,但实际上大量事务需要地方自决。在这种时候,无为便是有为。”
    “土司自治,只要最后的胜者愿意效忠朝廷,愿意继续向朝廷纳贡臣服,听朝廷号令,那朝廷就封谁。因此这种内乱,各方部族势力往往也都会对外号称继续效忠朝廷,以免立刻就要被朝廷讨伐。他们会不断向朝廷表忠,上贡,全力支持朝廷。”
    谢翊看向许莼:“鹬蚌相争,朝廷其实这个时候做的就是坐收渔利的事,但这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许莼看着谢翊,谢翊微微一笑:“这是帝王之道。中央和州县藩属的平衡,权臣之间的平衡,文武臣子的平衡,纯臣和能臣之间的平衡……”
    他看着许莼,意味深长道:“许多事能做,不可说。此为‘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也。”
    许莼怔了怔,谢翊抚了抚他头发,只感到其热意腾腾,年轻人那如初升之日的朝气蓬勃逼人而来,他笑道:“去洗澡了早日安歇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许莼却茫然心中想着:那明天我怎么和武英公交答卷呢……
    谢翊却已起了身,牵了他的手臂去玉棠池,命人备热水洗浴。
    许莼原本尚且还惦记着怎么重新拟,但看谢翊脱了衣裳泡在池水中,早已将那些乱七八糟地都抛到脑后,立刻飞快地也脱了衣裳跳下池子去,溅起了半池子的水花。
    谢翊无可奈何抱住他防止他跌倒,嗔他道:“都军机大臣了,行事还是没个稳重样子,猴急什么?”
    许莼嘻嘻笑着扶着谢翊臂膊,已忍不住悄悄探手抚摸着那有力又光滑的肌肤,却又忽然想起来自己太专心想着那折子了,忘了问那谢骞如何了,不过九哥一字不提,也无焦急之色,想来应当也无大碍。
    便问谢翊道:“顺安公如何了?九哥刚才去看过了吧?”
    谢翊道:“嗯,没什么大事,御医看了,只是饿了罢了,让乳母喂了便安睡了。”
    许莼看谢翊的神色却微微有些诧异:“九哥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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