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继续往前走,到第二个公交车站等我,我出去接你。”
    我从公共电话亭里走出来,嘴里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得有个手机之类的呀?哪怕是个便宜点的。每次想打个电话,找公共电话亭挺费劲儿的。我背着背包,按照俊荣告诉我的方向一步步走进大学校园,到了第二个公交车站点。跟在乡下时相比,最近运动量的确少了,才走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的。
    因为庆典,韩国大学校园到处都是人,随处都可以听见音乐声。真不愧是代表韩国的大学呀,占了整个山的半山腰,庞大的校园风景跟拥挤的我们学校相比,要漂亮一万倍。这可是学习好的人才能享受的特权呀!
    我在第二个公交车站等了十分钟,却不见说要出来接我的俊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运动鞋鞋尖儿踢着人行道砌块,并听着mp3里面传来的西城男孩的音乐,嘴里低声跟着唱。突然一辆漂亮的轿车随着一声紧急刹车声,停在我的前面。是那种电影里才见过的车,国外产的敞篷车。
    “李秀厦?”
    我点了点头,坐在驾驶位上的那家伙打开车门,走到我的面前。他的个子好高,我要使劲儿往后弯腰才能看到他的面孔。
    他下身穿着洗得有些泛白、有几处被撕破的牛仔裤,上身穿着无袖t恤,腰上还随意围着一件长袖衫。一个男孩子家,居然把头发烫成褐色长卷发,随风飘逸。为了打理长发,他还戴个发夹,这还不够,上面还插了个紫色墨镜。这样一身打扮,却不让人感到反感,是因为他那理直气壮的态度和精美的长相。
    “李俊荣的妹妹?”
    “是的。”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姜曦源。”
    “那又怎样?”
    “今天我估计得当你的司机。本来应该是俊荣出来,但因为阅览室那边有些事情,他出不来。坐车,说好了带你去他那儿。”
    我摇了摇头。他虽然自称他是俊荣的朋友,但我怎能相信从未谋面的陌生男子?
    “我从来不坐陌生男人的车。我怎么信得了你?”
    “嗨,我长得那么不善良吗?再说了,你怎么不先照照镜子再说话呀。你又不是美得让人想绑架你,或者是一副有钱人的样,让人产生诱拐的想法。”
    “即使不是美人,不是有钱人,照样很多人绑架呢!拉到岛上去,至少还能让她剥蒜皮。”
    他笑了一下,长得很健康的洁白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本以为非常目中无人,没礼貌,但见到他的微笑的瞬间,突然心里变得软绵绵的。一个人的微笑可以这么迷人,这么透明,这么清爽吗?一片死寂的心灵的水面,坦然荡起了小小的波纹,随意荡漾着。
    他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按了电话号码。
    “喂,俊荣,你妹妹不相信我。我姜曦源一生里还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呢!”
    他把手机递给我,俊荣在电话的另一端大笑。
    “不好意思。突然有事出不去了。曦源是不是又拈花惹草了?别看他第一印象很糟糕,人挺不错的。一起来吧,不用担心。”
    就这样,我只好坐上了代替俊荣出来接我的、一个意想不到的男人的车,随着如雷马达声,穿越人群。
    “你,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我转身看了一下曦源,他边向山坡路行驶边说了一句。尽管我是俊荣的妹妹,但不管怎样,还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呢,第一次见面他就不用敬语,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不感觉讨厌。
    “光听俊荣的话时,我以为你是个傻呵呵、呆头呆脑的村姑。”
    他说话时,全不顾听的人的感受吗?怎么能这样直言不讳、单枪直入?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识,我扑哧笑了出来。
    第一次见面的人居然说我是“呆头呆脑的村姑”,如果从未谋面,就能把我想成那个样子,那不能怪这个男人的眼神,而应该怪俊荣的眼神。也就是说,这个男人印象中的我,其实就是俊荣印象中的我。好,无所谓,因为那是事实。我盯着越来越近的红瓦建筑,边想:不能扭曲了事实,我在连个公交车都几乎不通的乡下读书,对最新流行的东西一概不知,而且复读两次才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我就是这样的女孩儿,我承认。
    他若无其事地把他那漂亮的敞篷车停在了教授专用的停车场。俊荣从前面的红瓦房里走了出来。他看到我们了,我向他礼貌地招了招手,我似乎看到他微笑了,应该是错觉,因为俊荣跟爸爸差不多,对微笑很吝啬,这个我也差不多。曦源背靠在车上,望向我,我郑重地鞠了个躬,表示感谢,他扑哧笑了一下。
    “李秀厦。”
    “怎么?”
    “你看上去小巧玲珑,又天真,好可爱。刚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改天两个人单独见一下面,怎么样?”
    “什么?!”听到他那意想不到的一席话,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曦源看着从远处走过来的俊荣:“俊荣这小子,原来是害怕呀!”
    “什么意思?”
    “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他是怕我这混混骗走你。所以事先给我打了预防针。今天我送你到这儿来,算你欠我一笔账,记得下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出来见我。”
    这个叫曦源的男孩子,他甚至不曾想过我可能会拒绝他的建议。第一次见面,就说喜欢我,还单方面地约我下次见面。虽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奇怪,我并不讨厌。近乎粗鲁地表现自己的****,那种冲动和坦率,竟然有种魅力。说他正直好呢?甚至给人一种目中无人、自私自利的感觉,但就连那种感觉我都觉得清淡、活跃。他跟我所认识的许多人不同,是另类,所以显得光彩照人,就连我这不为所动的人,也认定他是充满活力的人。
    就这样,姜曦源悄悄地开着他的黑色敞篷车闯进了我心中的风景里,我甚至没来得及拒绝或加以阻挡。
    俊荣走过来向他点了点头,好像两人的关系很要好,连“谢谢”一声都省了。曦源好像也没有想俊荣会跟他说那些客套话似的。
    “回头见!”
    “嗯。”
    转身,坐上驾驶位之后,他向我眨了眨眼睛。
    “记得多鼓掌,村姑。”
    “村姑?”俊荣竖起了眉毛。
    曦源没有向他解释,黑色敞篷车立刻随着一声如雷的马达声远去了。
    我俩并肩站着看着车消失,俊荣问我:“村姑?曦源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呀?”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跟人家说了多少损我的话,他一见到我就那样叫我。还说以为我是个傻呵呵、呆头呆脑的村姑。”
    “疯子,从来都是我行我素。不愧是姜曦源呀!”
    俊荣就说了这一句话。
    “走吧,演出快结束了。”
    “演出?”
    “歌谣祭刚开始,今天有你喜欢的‘kitschkitsch’和‘石头乐队’的表演呢。”
    “真的?!”
    俊荣就是因为这个,才请我过来的。我想,如果能听到“kitschkitsch”和“石头乐队”的现场演出,我决定暂时原谅俊荣的所有一切。俊荣似乎也发现了我开心的样子,他的嘴角也隐隐露出了微笑。
    “我听说瑞山的小姐喜欢听‘kitschkitsch’和‘石头乐队’的歌之后,我快笑死了。”
    “音乐可以超越男女老少之分,也可以超越时空。”
    “话是没错。”
    我跟着俊荣走进了大礼堂。
    “你不是说给我介绍女朋友吗?怎么就你一个人?”
    “说好在剧院见面。”
    “难怪。刚才那男的让我多多鼓掌,是什么意思?”
    “哦,曦源也参加表演,他唱独唱,唱得很好呢。”
    这个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不光上了年纪的长辈,就连我这个村姑都无法接受那种自由奔放的样子,难道那就是艺术家的个性?
    “那家伙挺有名的。其他大学搞庆典的时候也会过来叫他。有实力,也很受欢迎,让他当个歌手应该更好。”
    “难道不是?”
    “跟我一样,是学法律的。”
    “跟外表太不相称了。”
    “虽然很不服气,但得承认他学习也比我好,家里也很有钱。”
    “让周边人感到差他一等的感觉,肯定不好交往。”我一个人自言自语。
    俊荣看着我:“你是不是一见钟情?”
    “什么?”
    其实俊荣的话又不是追问我,可以忽略而过,但我突然感到心脏周围一热。虽然不至于一见钟情,我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曦源的微笑、他的名字,以及他的自我中心、我行我素、有些粗鲁而洒脱的个性。既然能让像我这样迟钝,对世事漠不关心的人如此感兴趣,应该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吧。
    “凡是见到他的女孩子,都会陷入爱河。他那么洒脱,我可以理解那些女孩子的心情,但作为他的朋友,我有时会觉得很冤枉。因为那些女孩子当中有些人为了靠近曦源,甚至装成喜欢我的样子,事后让我知道了会很伤我的自尊心。”
    “能克服这些险境,居然能交上女朋友,我承认你也是有能力的男孩子。”
    “多谢夸奖!”
    他再次隐隐露出微笑,那个微笑不是平时所见的那种冷笑,而是一种纯真、明亮的微笑。
    “李秀厦,你认识一个叫黄道圭的人吗?”
    这下,我可真是因为良心的谴责,心脏都快掉下来了。我那可憎的谎言难道被揭穿了?因为害怕和害羞,我紧张兮兮地傻傻地瞪着眼。
    “嗯……好像听过那么一次……怎么了?”
    “他一开口就说要见我,让我把瑞山的房子卖给他。”
    “哦,是吗?”
    “我说我不是房主,别烦我。但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那家伙!我都说你是房主了,他就是不相信。”
    “一般宗宅都是给宗孙继承的,所以才找上你的吧?”
    “我又不是宗孙,那个房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一定,马上就会跟你有关系了。”
    “什么意思?”
    我一直盯着我的运动鞋的鞋尖儿,只顾走路,自言自语般的嘀咕着:“俊荣你也知道,首尔妈妈和爸爸已经正式成为夫妻了。现在不论在谁的眼里,李家宗孙是你,而不是我。”
    “你以为,我会从你的手中夺走乡下的房子吗?”
    俊荣的这席话,让我觉得他说的不是房子,而是在说他难道会从我这儿夺去宗孙的位置、名家嫡孙的自尊不成?但不管怎样,首尔妈妈和他已经完整地夺去了我爸爸。什么房子、家门、正统、土地,其实这些统统没有用。
    “那个房子不是说夺就能夺的,就是那样存在的。不管是谁的名分,不管是我住在里面还是给别人住,我们家永远都是我们家。”
    “那房子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住不了那房子。”
    “说实在的,那房子应该是爸爸的。”
    “爸爸把那房子留给了乡下的妈妈。”
    “就留给她房子了,一个空壳子。他把自己没能尽到的义务,如实地加给了妈妈。他以为妈妈住在几乎无人来访的空房子里,就会幸福吗?他以为那样做就可以得到宽恕吗?”我心中的愤怨又慢慢地开始抬头。
    我抬头望着俊荣,笑了一下,想急忙掩饰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抱怨、憎恨,因为过了很长岁月,让人想起来都会觉得尴尬的愤怒情绪。
    “呀!我都说了些什么话呀!”
    “说的也是。这么好的日子,我们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事情而烦恼呢?”
    我们忙着为对方和自己辩解着。打开了不该打开的潘多拉的匣子之后,我们两个都有些后悔,同时感到尴尬。俊荣跟我一样感到很惊慌和难过,立刻把我不想谈的那部分给结束掉了。
    “我没想提这无聊的话题。”
    应该感谢俊荣,他刻意不看我惊慌的面孔,我也只盯着我的鞋尖儿走路。
    如果想要安然无恙地过日子,千万不要打开心扉;千万别说出真实;悄悄地躲到外边待着。我不想跟任何人争吵,也不贪任何东西;不想帮助别人,也不愿得到别人的帮助;不想跟任何人有牵扯,也不愿维持任何关系;一旦形成了关系,就会奢望,有了奢望就会失望,有了失望就会受伤。我最讨厌没有回报的感情之类的东西,厌恶至极。我不会像妈妈那样生活,被人抛弃了,还自己解闷,自己心痛,自己牺牲,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傻事。与其那样做,还不如选择一个人孤独。
    “俊荣!”
    我们一起扭过头去。不远处有个女孩子向我们招手。两人之间难以忍受的尴尬沉默被这一声给打破了。叫俊荣的那美丽的声音就像上天下赐的救援之手。
    没想到俊荣的女朋友如此漂亮,不仅脸蛋儿长得漂亮,个子又高又苗条。看到这样的美人,我就觉得平凡的女人真不是滋味,上天怎么这么不公平!
    如果说她是模特或者电影演员我都会相信。只有拳头那么大的小脸蛋儿,还很会撒娇。她身上穿的衣服肯定是名牌,罕见的服装设计,轻轻飘洒的七分袖粉红套裙的裙角随着微风轻轻飘着。优雅、有品位的动作,加上适当的可爱劲儿,她所拥有的这一切当中我连一样都没有,让我一见面就士气大跌。
    “我等了好久呢。”
    “哦,对不起。就你一个人?”
    “不是,刚刚还跟曦源在一起呢。他说得准备舞台,刚走。”
    “哦,对了,这是我的女朋友林贤贞。”
    我跟她目光对视。
    她先微微一笑,向我打招呼,显得很亲切:“你就是秀厦吧?很高兴见到你。俊荣跟我提过很多次你。我们以后可能会常常见面,好好相处吧!”
    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怎么一见面就不用敬语?!虽然我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又不能对满脸笑意打招呼的人说出来。我也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心中一直在考虑我得继续喜欢这个人,还是以后从脑海里删掉这个人?
    贤贞挎着俊荣的胳膊,开始喋喋不休,她的嗓子就像咬了一口甜甜的梨子般听起来甜蜜可人。真是个迷人的女孩呀!两个人在前面并肩而行,我隔一步走在他们的身后,不管我喜不喜欢,必须得承认这个女孩子品味很高。
    “刚刚曦源也一直谈你的妹妹呢。”
    “那家伙说了些什么话?那家伙一见到秀厦就叫她村姑,她心里很不爽呢。”
    “曦源他说话就那德性,曦源说秀厦挺可爱的。”
    原本波浪起伏的心脏差不多平息时,贤贞就这么随便一吐的话又掀起了一阵狂风,带动了波浪。听到没?那男孩儿居然说我“可爱”!难道我们彼此第一眼就产生好感了吗?
    曦源好像跟管理剧院的一个朋友说好了,即使我们有可能晚到些,也能为我们预留离舞台很近的位置,那人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比较靠近舞台的地方。
    随着人们的欢呼声,姜曦源终于上台了。他挥洒着褐色长发,两手紧握麦克风,开始唱歌。不是因为俊荣说过,我一听便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歌手。姜曦源下巴微微向上翘着,舞姿有时近乎粗暴,有时就像在爱抚女人裸体般的柔和,全神贯注地唱着邦乔维的《这是我的生活(it"smylife)》,他的目光几乎与我的目光相对,不,好像是对上了。
    我听着他那像一团火,又像一场革命般的歌声,说实话,完全被他迷住了。我用近乎崇拜的表情,呆呆地望着舞台上的他,真的有点像“村姑”了!
    我的表情很好笑吗?他边唱歌,似乎咧嘴笑了一下。然后他既甜蜜又可爱地眨了一下眼睛,的的确确是做给我看的!那就像流星般拖着长长的光尾巴,顿时降落在我的身上,爆炸,破成碎片!
    没有事先预告,就那样像个不吉利、不幸的爆炸般开始的,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我无法阻挡,没有机会逃脱,曦源就那样化作一个致命的永远,飞向了我。
    “李秀厦,考试前一起复习吧。”
    元锡今天才把前天借走的笔记本还给我,恳切拜托我。
    我果断地摇了摇头。最近愈发觉得被他利用似的,继续这样下去,对他、对我都不是好事。我可不想见到在大学里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幼稚而拙劣的样子。我想在真正轻蔑他、讨厌他之前,适当地学会推辞,以让他能够赶紧振作,以礼待人。如果他能够觉察到哪怕一丁点儿自己是多么死皮赖脸就好了。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约。”
    我这话也不假。我每周两次,到转为逃北青少年而成立的学校——“彩虹城”去当义工,为青少年分面条。
    “喂,别说谎了!你反正得去图书馆,不是吗?一起复习不是更好?晚饭我请你吃,反正你得一个人吃。”
    “前辈!一个人吃晚餐又怎么了?你以为我总是不合群吗?我也有自己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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